第231章 汲水(2 / 2)

她看向沟壑内仅存的那堆燃料——大多是些潮湿的树枝和之前收集的、耐烧的硬木根块。这点燃料,连维持日常煮糊糊和取暖都捉襟见肘,还要分出来烧陶?

“疤脸叔,”草叶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带人…去烧过的草甸!把那些没烧透的木头…大的炭块…都给我扒拉出来!还有灰!灰也收起来!有用!”

疤脸独眼扫过那片焦黑的草甸,又看看草叶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沉默地点点头,带着人去了。

接下来几天,沟壑内形成了诡异的景象。一边是石猴带领的“制陶组”,在潮湿阴暗的角落与黏土搏斗,一个个歪歪扭扭、厚薄不均的泥胚被制作出来,如同丑陋的土蛋,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避风处阴干。另一边是疤脸带领的“拾荒队”,在草甸的灰烬余温中扒拉出尚未燃尽的焦黑木炭,收集着细腻的草木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灰烬的呛人味道和鹿角伤口散发出的、越来越浓的腐败气息。

阴干的过程同样危机四伏。一个泥胚因为内部湿度不均,在阴干过程中悄然开裂,最终化为碎块。另一个因为放置不稳,被路过的族人衣角带倒,摔成一地烂泥。每一次失败,都伴随着压抑的咒骂和更深的绝望。

终于,第一批五个勉强成型、经过几天阴干的泥胚,被小心翼翼地捧到了部落中央那堆最大的篝火旁。它们将在这里,接受烈火的最终审判。

燃料被精打细算地堆叠起来。底部是拾来的、尚有余温的木炭,中间是相对耐烧的硬木根块,最上面覆盖了一层收集来的草木灰。草叶根据秦霄意念碎片中模糊的“控制升温曲线”、“防止急冷急热”的提示,指挥着将五个泥胚半埋在燃料堆中,只露出小半截。

点火!

火焰再次升腾!这一次,火焰不再是毁灭的象征,而是创造的熔炉。所有人都围在火堆旁,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火焰中若隐若现的泥胚轮廓。热浪灼人,汗水从他们枯槁的脸上滑落,但没人后退。

时间在火焰的噼啪声中缓慢流逝。泥胚在高温下渐渐由黑褐色转为暗红。突然!

“啪!”

一声轻微的爆响!

一个泥胚因为内部残留的气泡或水分,在高温下猛地炸裂开来!碎片飞溅!如同宣告着又一次惨烈的失败!

“啊!”靠近火堆的一个少年被飞溅的滚烫碎片击中脸颊,惨叫着捂脸后退!

人群一阵骚动!恐惧再次攫住心脏!

“别慌!看住剩下的!”草叶嘶吼,强行稳住阵脚!

剩下的四个泥胚在火焰中继续承受着炙烤。颜色越来越深,由暗红转为一种沉稳的橙红。火焰渐渐减弱,燃料即将耗尽。

“加柴!不能停火!”草叶厉声命令!最后的硬木根块被投入火中!火焰再次升腾!

突然,那个手指纤细、负责塑形的少年惊恐地指向其中一个泥胚:“裂了!看!裂了!”

只见其中一个泥胚的腹部,在火焰的舔舐下,一道细长的裂纹正在迅速蔓延!如同死神的微笑!

石猴目眦欲裂!几乎是本能地,他抓起旁边一捧冰冷的草木灰,不顾灼人的热浪,猛地扑向火堆,将灰狠狠撒向那个出现裂纹的泥胚!

“滋啦——!”

一阵白烟腾起!滚烫的灰烬烫伤了石猴的手臂!但冰冷的灰烬覆盖在高温的泥胚上,似乎瞬间降低了局部的温度,那道蔓延的裂纹…竟然…诡异地…停滞了!

这亡命一搏的举动,如同神启!草叶脑中秦霄关于“草木灰釉”、“降温保护”的意念碎片瞬间清晰!

“灰!用灰盖住它们!慢慢降温!”草叶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剩余的草木灰被疯狂地收集起来,小心地覆盖在剩下的三个泥胚(那个炸裂的已彻底报废)周围。火焰彻底熄灭,余烬被灰烬覆盖,只留下炽热的温度在灰层下缓缓散发。

等待。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灰烬的温度一点点下降。

当灰烬冷却到可以触摸时,草叶第一个伸出手,不顾余温烫手,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的灰烬。

一个!两个!三个!

三个暗红色、带着烟火熏燎痕迹、表面布满气孔和些许流釉般灰痕的…陶罐!静静地躺在灰烬之中!

虽然歪斜,虽然厚薄不均,虽然其中一个腹部有一道被灰烬强行“冻”住的浅裂纹…但它们,是完整的!是硬的!敲击之下,发出沉闷而坚实的“笃笃”声!

成功了!

沟壑内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带着哭腔的欢呼!石猴不顾手臂的烫伤,死死抱住一个尚有余温的陶罐,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布满血污和泥灰的脸上,泪水混着汗水滚滚而下!

草叶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带着烟火和灰烬气息的浊气。她拿起一个陶罐,走到寒潭边,将它沉入浑浊的泥水中。冰冷的潭水涌入罐中。她将陶罐提起。罐身沉重,水线清晰。罐壁有细微的渗水,但速度极慢!罐底沉淀的泥沙,明显比直接用旧罐取水时要少得多!

她将陶罐中的浑水,倒入另一个铺着细密草席的旧陶盆中,进行简单的过滤。浑浊的水经过草席的阻隔,流入盆底的,虽然依旧带着微黄,却明显清澈了许多!泥沙和大部分悬浮物,被留在了草席之上!

“看!”草叶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存起来!沉淀一夜!上面的水…就能喝!就能浇田!”

她指向那三个沾满灰烬、如同浴火重生的陶罐:

“用它们!去存明天的水!存干净的水!”

“石猴!带人!继续挖泥!继续做!做更大!做更多!”

“疤脸叔!带人!去扒灰!去找更多没烧透的炭!下一次…我们要烧一窑!”

命令带着新的希望和更重的任务下达。人们看着那三个能存住水、能沉淀出相对洁净之水的陶罐,眼中再次燃起了火焰。这一次,是创造的火焰,是向泥土索要生机的火焰。

然而,当草叶的目光掠过火堆旁蜷缩的、气息奄奄的鹿角,再看向石猴手臂上新鲜的烫伤,最后落在灰烬中那两个碎裂报废的泥胚残骸时,心底那点微弱的喜悦瞬间被沉重的现实碾碎。三个罐子,远远不够。每一次烧制,都是未知的冒险,都伴随着失败和可能的牺牲。

水罐有了,但存水的代价,是另一场以血肉和失败铺就的、无声的消耗战。

第九十一根绳结,浸透了黏土的湿冷滑腻、泥胚炸裂的刺耳爆响、火焰煅烧的灼人热浪、草木灰烬的呛人气息、以及陶罐出水时那沉闷的声响和罐壁缓慢渗出的冰冷水渍,被草叶用沾满泥灰、被陶罐余温烫红的手指,死死系紧。它不再仅仅象征容器,而是凝固着一场向泥土与烈焰索求生命之源的惨烈锻造。绳结表面粗糙的颗粒,仿佛还残留着陶胚在火中呻吟的触感,与清水渗出的微凉。

泥胎裂,烈焰焚,是凡土向容器的蜕变。

罐汲水,清浊分,是污浊中滤出的第一捧生机。

沟壑深处,秦霄眉心那道深壑,在陶胚炸裂的爆响与陶罐汲水的沉闷声响双重刺激下,无声地、**如同龟裂的陶胚般蔓延加深**!冰封的意识深处,那幅关于“原始制陶技术”的庞杂图谱轰然燃烧!黏土的分子结构、泥胚的应力分布、火焰的温度曲线、灰烬的化学成分疯狂交叠!图谱上,“泥料配比”、“塑性技巧”、“窑温控制”、“釉料萌芽”的节点爆发出刺目的光芒!沉眠巨人的意识被这“火中取器”的技艺所撼动,一个冰冷而复杂的意念碎片如同烙印,瞬间刻入草叶的灵魂:

**“…此…罐…非…彼…罐…浴…火…之…器…质…脆…而…易…裂…盛…水…则…需…轻…置…更…需…盈…满…以…水…压…定…其…形…否…则…空…置…久…之…必…自…毁…”**

(此罐非彼罐,浴火之器,质脆而易裂,盛水则需轻置,更需盈满以水压定其形,否则空置久之必自毁…)

代价?这盛放生命之水的容器,本身竟是如此脆弱!它需要清水的滋养来维持形态,如同部落需要希望来维系生存。空置,即是毁灭。而填满它,又需要多少血汗去换取那日益浑浊的潭水?这,才是文明创造容器的悖论——盛载生机的器物,其存在本身,就是一场永无休止的、脆弱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