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汲水(1 / 2)

草甸大火焚尽后的灰烬,在初春微弱的阳光下泛着死寂的灰白。热浪早已散去,只余下呛人的烟尘味和皮肉焦糊的余韵,顽固地附着在沟壑的每一寸空气里,钻进鼻腔,沉入肺腑。鹿角蜷缩在火堆旁最避风的角落,如同一块被天火劈过的焦木。草叶带着两个动作最轻、几乎屏住呼吸的妇人,用浸透苦艾水的柔软兽皮,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焦黑翻卷、渗着浑浊组织液的可怕创面,擦拭着他身体相对完好的部分。每一次擦拭,都伴随着鹿角无意识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微弱抽气声,如同破旧风箱的嘶鸣。部落仅存的一点油脂,混合着捣烂的苦艾叶泥,被厚厚地敷在那些没有完全碳化的伤口边缘,试图隔绝污秽,延缓那令人绝望的溃烂。

没人敢看。那景象比饥饿本身更令人窒息。每一次换药,都让沟壑内的气氛更加凝滞,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铅灰色的死寂。

然而,那场惨烈的火祭并非全无效果。

被火焰舔舐、余温烘烤过的沟壑西侧那片“凶地”,地温明显回升。覆盖其上的薄土不再冰冷坚硬,触手带着一种温润的微热。草叶每日清晨的巡视,手指插入泥土的深度越来越深,感受到的不再是冻土的死寂,而是某种沉睡之物即将苏醒前的、微弱的搏动。她心跳如鼓,面上却沉静如渊。秦霄意识深处,“粟种萌发”图谱的温度节点从刺目的警示红转为稳定的黄绿。火,以鹿角的血肉为祭,驱散了阴寒,强行撬开了生命的第一道门缝。

希望,如同石缝间渗出的细流,在绝望的冻土下悄然滋生。

但这希望,旋即被另一个迫在眉睫的危机扼住了咽喉——水。

寒潭,部落赖以生存的唯一水源。它位于沟壑最深处,背靠冰冷陡峭的岩壁,由地底渗出的涓涓细流汇聚而成,冰冷刺骨,水量本就不甚丰沛。过去部落人丁尚旺时,尚能维持。如今,一场大火,点燃了希望,却也烧干了部落最后一点储备。

火的余温在烘烤田地,也在加速蒸发。每日清晨浇灌粟田所需的水量,虽已精打细算到吝啬的地步,却依旧在持续消耗着寒潭那点可怜的蓄积。更致命的是,那场火!为了扑灭失控的火头,为了保住田地和沟壑,众人泼出去的水,几乎掏空了所有储备的陶罐!用于日常饮用的、熬煮苦艾薯糊的、清洗伤口的水……所有需求,都只能直接指向那日渐消瘦的寒潭。

寒潭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下降。原本浸润着苔藓的湿滑潭壁,大片大片地裸露出来,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白色。潭水不再清澈,带着一种浑浊的、沉淀物增多的灰绿。取水,从日常的劳作,变成了一场日益艰难的跋涉和争夺。

草叶站在寒潭边,看着浑浊的水面倒映着自己枯槁而凝重的脸。几个负责取水的妇人,正用最大的、边缘布满裂纹的旧陶罐,费力地从越来越深的潭底舀起浑浊的泥水。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提起沉重的陶罐,都伴随着她们枯瘦手臂的剧烈颤抖和压抑的喘息。浑浊的水晃荡着,泼洒出来,在裸露的潭壁上留下深色的湿痕。

“草叶姐…水…水又浑了…底下的泥都翻上来了…”一个妇人喘息着,将好不容易提上来的一罐泥水放在地上,浑浊的水里明显能看到悬浮的泥沙和细小的腐殖质碎屑。

“小心点!别晃!洒了就没得喝了!”另一个妇人紧张地盯着那罐水,舔着干裂的嘴唇。

“这点水…浇田都不够…更别说喝了…”有人低声抱怨,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草叶蹲下身,手指探入陶罐中浑浊的水里。冰冷,粘腻,带着浓重的土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她捻起一点沉淀的泥沙,指尖传来粗糙的颗粒感。秦霄意识深处,关于“水质”、“水源保护”、“储水容器”的冰冷图谱瞬间亮起,发出刺耳的警报!浑浊、富含杂质、沉淀腐败物质……这样的水直接饮用,轻则腹泻,重则引发新的疫病!尤其是在部落普遍虚弱、鹿角重伤未愈的情况下,一场腹泻就可能要了命!用于浇灌?泥沙会板结土壤,堵塞种子萌发所需的微小孔隙!

必须沉淀!必须过滤!必须储存相对洁净的水!

过滤?草叶的目光扫过沟壑内。细密的草席倒是有,用于筛洗粟种,但数量稀少,且编织得再密,也无法完全滤掉微小的泥沙颗粒。更关键的是,过滤需要容器,需要空间,需要时间!而部落现在最缺的就是容器!那些硕大的、用于储水的陶罐,在之前的扑火和日常损耗中,已经碎裂了大半,剩下的也个个带伤,布满裂纹,根本无法承担长期储水的重任。

一个意念碎片在她脑海中如同闪电般炸开:

“…陶…器…储…水…密…封…防…腐…”

(陶器储水,密封防腐…)

“…制…陶…需…黏…土…塑…形…烈…火…煅…烧…”

(制陶需黏土塑形,烈火煅烧…)

陶器!部落之前那些简陋的陶釜、陶罐,大多是从穴熊部落废墟中搜刮来的战利品,数量有限,工艺粗糙,且大多在迁徙和战斗中损毁。鹰部落自身,从未系统地掌握过制陶之术!那是需要专门的黏土、特定的塑形技巧、以及耗费大量燃料的持续高温煅烧才能完成的技艺!在眼下食物和水都濒临断绝的绝境中,去尝试制陶?听起来比火烧草甸更加荒谬,更加不切实际!

然而,当草叶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罐浑浊的泥水,再看向寒潭那不断下降的、裸露着丑陋泥底的潭壁时,一种冰冷的决断在她心中成型。没有选择。要么在污水中慢慢耗尽最后一点生机,要么孤注一掷,向泥土和火焰索要盛放生命之水的容器!

“石猴!”草叶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穿透了潭边的压抑气氛,“带几个人!去沟壑东面那片背阴的洼地!挖!挖最底下那种又黏又滑的泥巴!越深越好!越多越好!”

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所有人都愣住了!挖泥巴?在这种时候?

“挖泥巴?草叶,我们连喝水挖水的力气都快没了!挖泥巴做什么?糊墙吗?”有人忍不住质疑,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怨气。

“做罐子!”草叶的回答斩钉截铁,“做能存干净水的罐子!”

“做…做陶罐?”石猴拖着伤腿,脸上也满是难以置信,“我们…我们不会啊!那东西…太难了!以前穴熊部落也只有老陶匠会一点…还费柴火…”

“不会就学!用命去试!”草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逼迫,“火烧草甸我们干了!松土翻地我们干了!从绝壁上抢种子我们也干了!现在,轮到从泥巴里抢水罐子了!挖!不想渴死,不想喝泥汤拉肚子死,就给我去挖!”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石猴身上:“你手稳!心细!这事,你领头!找几个手巧、有耐心的!老人也行,女人也行!挖泥!和泥!捏形状!我不管你们捏成什么鬼样子!只要能装水!能架在火上烧硬!就行!”

最高指令带着生存的绝对意志,强行压下了所有的质疑和畏难。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一切。

石猴带着几个相对手巧、包括两个眼神尚可的老妇人和一个手指纤细但身体枯瘦的少年,蹒跚着走向沟壑东面那片潮湿的洼地。那里常年不见阳光,泥土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黑色的黏腻。他们用残破的石片、用磨钝的木耒前端,甚至用手,开始挖掘。冰冷的、带着腐败植物根茎气味的黑泥被一捧捧挖出,堆放在摊开的兽皮上。

草叶亲自监督。她蹲在泥堆旁,抓起一把黏土,用力揉捏。泥土冰冷滑腻,粘在手上,带着一股刺鼻的土腥和隐隐的酸腐气。秦霄关于“陶土选择”、“练泥除杂”、“塑性手法”的模糊意念碎片涌入脑海。她学着记忆中穴熊部落陶器的样子,尝试将泥团拍打成饼状,再笨拙地试图将边缘拢起,形成一个粗糙的碗状。

“啪嗒!”

泥坯太软,边缘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瞬间坍塌,重新化为一滩烂泥。

“用干草!或者细砂!混进去!让它硬一点!”草叶根据秦霄意念碎片中的提示,嘶声命令。

干燥的草茎被揉碎,细小的砂粒被筛出,混入黏土中。再次尝试。泥团有了些支撑,但塑性依旧艰难。捏出的“罐子”歪歪扭扭,厚薄不均,布满手指的凹痕和裂纹,如同发育畸形的丑陋土疙瘩。

“太厚了…烧不透…”草叶看着手中那个沉甸甸、几乎实心的泥坨,眉头紧锁。秦霄图谱上,“器壁厚度均匀”、“预留受热膨胀空间”的节点闪烁着警示红光。

“捏薄点!再薄点!”她将泥坨摔回泥堆,厉声催促。

负责塑形的老妇人颤抖着枯瘦的手,更加小心翼翼地将泥片拍打、拉伸。薄是薄了,但稍一用力,泥片便如同脆弱的薄冰,瞬间碎裂开来。

“加水!泥太干了!”石猴看着碎裂的泥片,尝试着抓起一把干硬的黏土,加入少许寒潭浑水,用力揉搓,试图让它恢复塑性。但水一多,泥又变得稀烂粘手,根本无法成形。

失败。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挖来的黏土在反复的尝试中迅速消耗,变成一堆堆无法使用的烂泥。负责塑形的老妇人手指被黏土中的砂砾磨破,鲜血混入泥中。绝望和烦躁如同无形的毒雾,再次在小小的“制陶工坊”弥漫开来。

“不行…根本不行…”老妇人看着自己鲜血淋漓、沾满泥污的手指,声音带着哭腔,“这不是人干的活…是神罚…”

“闭嘴!”石猴低吼一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又一次失败的泥坯。他想起草叶的话——用命去试!他猛地抓起一团黏土,不顾冰冷滑腻,如同野兽般用双手疯狂地揉捏、摔打!仿佛要将所有的挫败和愤怒都发泄在这团泥巴里!汗水混着泥点从他额头滚落,那条伤腿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

草叶没有阻止。她冷眼看着石猴近乎自虐般的举动,看着他在疯狂的摔打揉捏中,似乎无意间将泥团反复折叠、压紧,原本松散的结构在暴力下变得致密。秦霄图谱中关于“练泥排气”、“增加可塑性”的节点微光一闪。

不知过了多久,当石猴终于筋疲力尽停下时,他手中那团黏土竟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细腻和柔韧,虽然依旧布满他粗暴的指痕,却不再轻易开裂或瘫软。

“再…再试试…”石猴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将泥团递给旁边那个手指纤细的少年。

少年眼中带着恐惧,但更多的是被石猴那股狠劲所感染。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泥团,学着记忆中穴熊陶器的轮廓,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推压、塑形。这一次,泥团似乎“听话”了许多,在他手中缓慢地变化着,一个口小腹大、虽然依旧歪斜但器壁相对均匀的粗胚,渐渐有了雏形!

“成了!有点样子了!”旁边一个老妇人失声惊呼,眼中燃起微光。

草叶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但这仅仅是开始。塑性只是第一步。阴干、入窑、煅烧……每一步都是鬼门关。而部落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和燃料!

“阴干!放在避风不见太阳的地方!”草叶立刻下令,“其他人!继续挖泥!练泥!塑形!多做一些!烧的时候…不可能个个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