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终于耗尽最后一丝暴虐,化为细密的寒雾,笼罩着满目疮痍的沟壑。泥浆在脚下发出令人不快的咕唧声,每一次挪动都像在粘稠的沼泽里跋涉。然而,这泥泞并未浇灭鹰部落眼中那团被“拱土”点燃的、近乎病态的火焰。相反,它成了燃料。
那片被成年野猪和草叶示范过的“凶地”,成了最初的祭坛。几十个枯槁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挥舞着手中简陋到极致的“木耒”,疯狂地撬动着大地。号子声带着嘶哑的亢奋,木棍插入泥地的噗嗤声、撬起土块的哗啦声、以及因用力过猛而爆发的粗重喘息,交织成一首原始而狂热的劳动交响曲。
石猴冲在最前。他手中的木耒前端被他用石斧反复劈砸过,形成了一个粗糙的、带点扁平刃口的“头”。每一次插入,都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凶狠,腰腹发力,枯瘦的脊背弓起如同紧绷的弓弦,然后猛地向后一撬!一大块湿润的泥土应声翻起,露出下面颜色更深的新土。他脸上溅满泥点,那条烫伤的腿在泥泞中拖行,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未愈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刺痛。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眼中只有被翻开的土地,只有那混杂着腐败根茎和新生气息的泥土腥气。这气味,是希望的毒药,麻痹着饥饿和疼痛。
“翻啊!使劲翻!把死地翻活!”他嘶吼着,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诅咒这片曾经吝啬的大地。
更多的人加入。老人用尽最后力气,将木棍前端磨尖,颤巍巍地插入泥土,撬起的土块小得可怜,却依旧执着。妇女们用身体压住木棍末端,靠体重去撬动。孩子们则跟在后面,用小手或更细的木棍,费力地将翻起的大土块敲碎、摊平。整个沟壑西侧,迅速变成一片沸腾的泥潭,被无数双脚踏得稀烂。
然而,狂热如同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初的亢奋很快被冰冷的现实碾碎。
“咔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
一个战士手中的木耒,在插入一块夹杂着碎石的硬土时,前端那本就布满裂纹的尖头,应声折断!断裂的木茬如同獠牙,猛地向上反弹,狠狠抽打在他的手腕上!剧痛让他惨叫一声,木棍脱手,捂着手腕踉跄后退,指缝间迅速渗出血迹。
这声脆响如同丧钟,瞬间引发了连锁反应!
“砰!”
“喀喇!”
“啊——!”
接二连三的断裂声和痛呼响起!一根又一根简陋的木耒,在撬动冻土深层、遭遇顽固树根或碎石时,脆弱的前端纷纷崩断、碎裂!有的木茬直接刺入使用者的大腿或腹部,引发痛苦的嚎叫;有的崩飞的碎片划伤旁人的脸颊;更多的则是直接报废,变成一根无用的短棍。沟壑内原本狂热的号子声,迅速被痛苦的呻吟、沮丧的咒骂和木棍断裂的刺耳噪音所取代。
“我的棍子!断了!白费力气磨了!”一个战士看着手中只剩半截的木棍,绝望地嘶吼,狠狠将它掼在泥地里。
“这鬼东西根本撬不动硬土!全是没用的软泥!”另一个被木茬划破手臂的妇人,捂着手臂,看着脚下那仅仅被翻松了浅浅一层的地表,更深处的土依旧坚硬板结,眼中满是怨毒。
希望的火焰,被冰冷的木茬和淋漓的鲜血,狠狠浇灭。一股比之前更深的绝望和暴戾气息,在泥泞中弥漫开来。有人将怒火发泄在断裂的木棍上,疯狂地踩踏;有人则红着眼睛,将目光投向那些手中木耒还未断裂的人,尤其是石猴手中那把前端相对厚实、劈砸出些许“刃口”的木棍,眼神中充满了赤裸裸的嫉妒和贪婪。
“石猴!把你那根给我!”一个身材相对壮硕、但手中木耒刚刚断裂的战士,喘着粗气,大步走向石猴,伸手就要抢夺!他眼中燃烧着被挫败和饥饿扭曲的火焰。
石猴猛地将木棍护在身后,那条伤腿下意识后退一步,踩进泥坑,溅起泥浆:“凭什么!这是我好不容易弄出来的!”
“就凭你那瘸腿根本用不好!浪费好东西!”战士狞笑着,步步紧逼,“给我!不然别怪我不客气!”周围几个同样断了工具的人,也隐隐围了上来,眼神不善。
冲突一触即发!沟壑西侧,刚刚燃起的劳动热潮,瞬间滑向内讧的边缘!
“都给我住手!”草叶冰冷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瞬间切开了混乱!她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边缘,浑身泥泞,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鹰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狠狠扫过那几个意图抢夺的战士,“谁敢动石猴的棍子,就滚出沟壑,自己去找吃的!”
冰冷的驱逐令,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众人心头。在生存的绝境下,被驱逐等同于宣判死刑。那几个战士的动作僵住了,眼中的凶光被恐惧和怨愤取代,却不敢再上前。
草叶走到石猴身边,目光落在他那根前端被劈砸过、相对“精良”的木耒上。它前端也布满了裂纹,边缘的木纤维已经翻卷,显然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她又弯腰捡起地上几根断裂的木耒残骸,仔细查看断口。木纹粗糙,质地疏松,前端受力点过于单薄尖锐,根本无法承受撬动硬土的巨大应力。
秦霄意识深处,那幅关于“原始工具”的冰冷图谱瞬间亮起,无数断裂的木耒图像如同警示符般闪烁!图谱的脉络清晰延伸:材料(木材种类、硬度、韧性)→ 结构(受力点设计、加固方式)→ 加工技术(打磨、热处理)→ 工具类型分化(掘土、碎土、平整)……每一个分支都指向当前的死胡同。
“木头太软,太脆。”草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被现实碾压后的沉重,“像刚长出来的嫩枝,一掰就断。我们得找更硬的木头!像疤脸叔做矛杆的那种!”
她的话让众人一愣。更硬的木头?那种坚韧沉重、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砍断的老木?那种木头大多生长在更远的、更危险的林子里。而且,就算找到,如何加工?石斧砍起来费时费力,效率低下。
“还有!”草叶举起一根断裂的木耒,指着那尖锐但单薄的前端,“头太尖,像矛,插得深,但撬的时候容易断!得弄扁一点!宽一点!像…像野猪的蹄子!或者…像我们的手掌!”她张开自己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掌。
这个形象的比喻让众人若有所思。野猪拱土时,那宽厚的蹄面分散了力量。手掌拍击也比指尖戳刺更有力、更不易受伤。
“石猴!”草叶转向他,眼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你力气大,手稳。从今天起,你只做一件事:弄出更好的棍子!找最硬的木头!用石斧,用石片,用火烧!想办法把前面弄扁、弄宽、弄结实!做出撬土不断、能翻动硬土的家伙!”
她的话语,如同在石猴枯竭的身体里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猛地挺直了因疼痛和疲惫而佝偻的脊背,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专注光芒!一种被赋予重任、关乎部落存亡的使命感,压倒了腿上的伤痛和饥饿的眩晕。
“是!草叶姐!”石猴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他紧紧握住手中那根布满裂纹的木耒,如同握住了开启未来的钥匙。
草叶的目光扫过其他沮丧的人群,声音冷硬如铁:“其他人!手里棍子没断的,继续翻这片‘凶地’!动作慢点,别硬撬石头树根!省着力气!断了棍子的,去找硬树枝!越粗越硬越好!找到就堆到石猴那边去!再分几个人,去寒潭边挖淤泥,混到刚翻松的地里!”
命令重新分配了人力,勉强维持着沟壑内脆弱的秩序。但狂热已经褪去,剩下的只有麻木的服从和深重的疲惫。翻地的效率肉眼可见地下降,断棍的隐患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头顶。人们机械地重复着撬土的动作,眼神空洞,每一次弯腰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石猴成了沟壑里最忙碌的身影。他拖着那条越来越痛的伤腿,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粗树枝,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困兽,在沟壑内外蹒跚搜寻。他用手掌反复摩挲、敲击、甚至用牙齿啃咬能找到的每一段枯木,寻找记忆中那种坚硬沉重的质感。疤脸沉默地递给他一根自己备用的、碗口粗的硬木矛杆,那是用远处铁鳞木的老枝心材制成,沉重异常,质地致密如石。
“用…这个…试试…”疤脸的声音沙哑。
石猴如获至宝。他拖着沉重的铁鳞木杆回到相对干燥的岩壁下,这里成了他简陋的“工坊”。他盘腿坐下,不顾伤腿的剧痛,将沉重的木杆横在膝上。他先是用石斧那并不锋利的刃口,对着木杆前端疯狂地劈砍!石斧撞击在致密的铁鳞木上,发出沉闷的“梆梆”声,火星四溅!坚硬的木头只留下浅浅的白痕,震得石猴虎口发麻,手臂酸软。效率低得令人绝望!
汗水混合着泥浆从他额头滚落,滴在木杆上。他喘着粗气,看着几乎毫无进展的木杆,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焦躁。他猛地抓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燧石片,如同野兽般低吼着,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刮削、切割木杆前端!燧石片在致密的木纤维上艰难地啃噬着,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木屑纷飞,但速度依旧缓慢。石猴的手指很快被锋利的燧石边缘割破,鲜血渗出,染红了木屑和石片,他却浑然不觉。
“不够!还不够快!”他低吼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顽固的木杆。秦霄关于“工具加工”的意念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烁,却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火!用火烧!一个念头猛地跳出!他记得疤脸有时会用火烤软矛杆,以便矫正弯曲。
他立刻挣扎着爬起,从守护火种的陶罐里小心翼翼地引燃一小簇火苗,凑到铁鳞木杆的前端。火焰舔舐着坚硬的木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木头表面迅速变黑、碳化。石猴心中一喜!然而,当他等木头稍冷,再次用燧石片去刮削时,却发现被烧过的部分虽然变黑变软,但质地也变得酥脆!用力稍大,“咔嚓”一声,一大块烧焦的木炭应声剥落!前端不但没有变扁变宽,反而变得更细更脆弱了!
“啊——!”石猴发出一声挫败的狂吼,狠狠将燧石片砸在地上!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他低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布满木刺和烫伤水泡的双手,再看着膝上那根只被削掉一层表皮、前端反而被烧毁了一截的铁鳞木杆,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吞没。这该死的木头!比石头还硬!
就在这时,鹿角佝偻着背,抱着一捆新找到的、粗细不一的硬树枝,蹒跚地走过来。他视力依旧模糊,但嗅觉似乎更敏锐了。他闻到石猴手上浓重的血腥味和木头烧焦的气味,也感受到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沮丧和暴戾。
鹿角默默地将树枝放下,摸索着坐到石猴旁边。他拿起一根相对笔直、材质也较硬的树枝,又捡起石猴丢在地上的那块沾血的燧石片。他没有像石猴那样疯狂劈砍或刮削,而是用燧石片尖锐的顶端,在树枝前端缓慢而用力地、沿着一个方向反复地刮擦!如同野兽在耐心地磨砺自己的爪牙。
“咯吱…咯吱…”
单调而持续的刮擦声响起。鹿角动作很慢,每一次刮擦都只用上臂有限的力量,但异常专注和稳定。坚硬的木纤维在燧石尖持续不断的刮擦下,被一点点剥离。没有火星四溅的狂暴,只有水滴石穿般的缓慢侵蚀。
石猴喘着粗气,看着鹿角那缓慢到令人心焦的动作。最初的不耐烦,渐渐被一种奇异的专注所取代。他注意到,鹿角并非胡乱刮擦,而是始终沿着树枝的纹理方向,在一个相对固定的位置反复加深一道凹痕!就像…就像在刻槽!
时间在单调的刮擦声中流逝。鹿角的手指也被燧石片磨破,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旧专注地重复着动作。终于,那根硬木的前端,在持续不断的刮擦下,出现了一道深深的、V字形的凹槽!凹槽两边的木料自然形成了两个相对尖锐的凸起!
鹿角停下动作,将刮出凹槽的木棍递给石猴,声音嘶哑:“插…插土里…撬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