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一病不起,母亲日日以泪洗面,阖府上下战战兢兢,连出门买块豆腐都要看人脸色。郑国公府的门楣还在,可内里早已空了……库房里稍微像样点的东西都填了二叔和大哥留下来的窟窿,我娘压箱底的嫁妆都悄悄当了……郭家如今,不过是靠着一点祖荫,在泥潭里苦苦挣扎罢了……”
“郭三姑娘。”薛绥的声音很轻。
沉默了良久,才低低地出声。
“令兄生前,可曾提过仙林山马场?”
郭云容瞳孔微微一缩。
“薛姐姐……你怎么知道,家兄有一座马场?”
薛绥缓缓抚着茶盏,语气轻缓,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
“前年秋,西兹王阿史那野心勃勃,偷袭赤水关,上京城中,西兹死士四处活动,与西兹王里应外合。当时,大梁边市因战事关闭,盐铁禁运。然而,却有一批上好的环首刀和精铁箭头,出现在了阿史那的亲卫军手上。赤水关一战,多少大梁儿郎惨死在这批利器下头?你可知,军需案里,东宫追查源头,最终线索在何处?”
她稍稍停顿,又道:“在……令兄名下的私产,仙林山马场。”
郭云容浑身剧震,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仙林山马场。
那是大哥背着父母暗中经营,连她也是近来才知晓的隐秘。
“不可能……”她喃喃道,像是在说服自己。
“大哥他……他没那个胆子私贩军械出关,更没那个本事打通关节……”
“他或许没有。”薛绥目光带笑,一句话刺破她最后一丝侥幸。
“但他马场的管事有,他背后指使、并最终将一切罪责推到他头上的人,更有这个能力和胆量。”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的寒意。
郭云容呆呆地看着她。
如同一个被抽干的力气的傀儡。
瘫坐在石凳上,怔忡许久,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原来兄长真的犯下死罪……
原来案子背后,还有这么多的渊源……
她掏出绢帕,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再抬头时,眼里只剩下一抹孤狼般的狠绝。
“是谁?”她哑声问,“端王?还是……萧家?又或是旁的什么人?”
薛绥没有回答。
她站起身,走到亭边,微微踮脚,从一株开得正盛的辛夷树上,轻轻摘下一支含苞待放的花朵。
春日暖风,拂动她素色的禅袍下摆……
她沉默片刻,慢慢走向郭云容。
将手中那支带着清露的辛夷花,插在郭云容的鬓间。
“你大哥说得对,郭三姑娘穿得太素了,该添些颜色。好看。”
她背对着郭云容,声音融入风中。
郭云容仰着脸,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石桌上,“你都知道对不对?薛姐姐,你告诉我……我不想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不想看到我娘夜夜哭泣……”
“郭三姑娘。”薛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与其执着于死去的人,不如想想,如何让活着的人,不再重蹈覆辙。郭家的爵位,是护身符,也是悬在你们头上的刀。刑部卷宗俱在,陛下圣裁已下。不再生事才能明哲保身。旧事重提,只会徒惹祸端。”
花瓣无声,落在石桌上。
郭云容发出一声短促的苦笑。
家族的倾颓,前途的晦暗,尽在这别样的安慰里,化为汹涌的两行清泪……
勋贵之家的体面,终究是碎了。
最终,郭云容缓缓站起身,抬起红肿的眼睛,对着薛绥深深一福。
“多谢薛姐姐当日指点迷津,方才得以保全郭家。云容……对姐姐感激不尽。”
这一礼,郑重而真诚。
薛绥微微侧身,未受全礼。
“郭三姑娘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郭云容凝视她良久,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了悟。
“从前种种,是我痴心妄想。如今……只盼父母康健,郭家平安。待风头过去,寻个……门第相当、心思简单的人家,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便是。”
她顿了顿,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将薛绥簪的那朵辛夷花戴好。
“太子殿下……待姐姐极好。云容真心祝福,惟愿你们,得偿所愿。告辞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飘落的辛夷花瓣。
她分明还没有放下对李肇的那点少女情愫,却又清楚地知道,那已是隔世烟云……
薛绥颔首,还了一礼。
“郭三姑娘慢走,前路珍重。锦书,送姑娘出府。”
郭云容再未回头,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出了凉亭
薛绥在亭子里站了许久。
看着郭云容面前那一杯未曾动过的雨前龙井。
一直等到那个纤瘦的身影,被吞没在薛府张灯结彩的喜庆里,方才缓缓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