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波折频起的行程(1 / 2)

排练室里的尘埃似乎都落定在斑驳的光影中。初夏的阳光穿透梧桐阔叶,在磨砂地板上印下摇曳的金斑。苏星晚的手指最后一次拂过琴键,余音袅袅,带着精疲力竭后的余韵,在空旷中低徊。顾沉舟立在窗边,指尖无意识敲击着木质窗框,笃、笃、笃,应和着窗外偶尔掠过的车声,像他们此刻同频的心跳——创作者的默契,尘埃落定后的松弛。空气里还悬浮着乐谱油墨和旧木头混合的气息,这气味浸透了他们无数个日夜的挣扎与汗水,此刻沉淀下来,竟有几分尘埃落定的甘醇。

“沉舟,”苏星晚微微侧头,一缕汗湿的发丝垂落额前,黏在细腻的皮肤上,“这段华彩,我觉得可以再收一点,太满反而抢了后面的意境。” 她的指尖悬在谱面一处,那里标记着密集的、几乎要跃出纸面的三十二分音符群。

顾沉舟走近,目光落在她指尖所指之处,温润的指尖随之划过,指节带着长期执笔留下的薄茧,触碰到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嗯,”他俯身,手自然地搭上她因长时间演奏而微微僵硬的肩头,一股沉稳的力量透过掌心传来,“这里弱下去,像风拂过水面,只留涟漪,不惊波澜。” 他顿了顿,目光从谱面移向她略显苍白的侧脸,声音里透出难得的松弛,“等会儿去‘清音阁’?老板娘特意留了明前头采的狮峰龙井,说是新到的,汤色清亮,回甘悠长。”

那通电话,就在这片近乎凝固的、被疲惫和微醺的满足感所浸泡的宁静里,骤然撕裂了空气。刺耳的铃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疯狂拉扯着人的神经。苏星晚脸上刚浮起的、因龙井和默契而生的笑意瞬间冻住,如同被泼上一层冰水。她拿起手机,指尖冰凉,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那冰冷的机器捏碎。主办方工作人员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雹,沉重地砸落在她心头,回荡在骤然死寂的排练室:“非常抱歉……场地突发状况……被临时紧急征用……演出时间……不得不提前两天……实在是对不起……”

“两天?!”苏星晚的声音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琴弦,尖利而绝望。排练室里的空气瞬间冻结,连窗外梧桐叶的摩擦声都变得格外刺耳,像无数细小的砂纸在打磨着神经。她仿佛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着撞击耳膜的声音,轰轰作响。那张精心编排、反复确认过无数次的日程表——上面用红蓝两色笔迹标注着精确到分钟的排练、休整、交通、最终彩排——如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扫过的沙堡,顷刻间崩塌成一盘散沙,每一粒沙砾都带着棱角,狠狠地硌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顾沉舟猛地从谱架旁弹起,椅子腿与地板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几步跨到她身边,温热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稳稳覆在她因震惊和愤怒而无法抑制颤抖的肩上,那颤抖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他掌心。

“别慌,星晚,”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像一块投入惊涛骇浪中的压舱石,试图稳住这艘瞬间被抛入风暴中心的小船,“我们一起想办法。天塌不下来。” 他的掌心温热而有力,指节上执笔的薄茧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仿佛能锚定这失控的世界。

电话挂断,令人窒息的寂静如同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堵住了每一次呼吸。苏星晚低头,手机屏幕上还残留着“清音阁”三个未发送的字,此刻成了绝大的讽刺,嘲笑着片刻前的闲适妄想。顾沉舟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叹息,他像一张瞬间拉满的弓,大步流星走向那张堆满乐谱、草稿纸和日程表的旧书桌。纸张被急速翻动,发出急促的“哗啦”声,如同他们此刻紊乱狂跳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一把抽出一张新的空白纸页,“唰”地一声在桌面上铺开,目光锐利如锁定猎物的鹰隼,死死钉在原先那张被红蓝线条标记得一丝不苟、如今却形同废纸的时间轴上。铅笔尖带着破风之声在纸上飞速移动,划出短促、有力、不容置疑的线条,迅速勾勒出一个全新的、更残酷的时间框架,每一笔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排练必须压缩进两天,”他语气斩钉截铁,铅笔尖重重一顿,几乎要戳穿纸背,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每一天都是硬仗,强度会非常大。” 他侧过头,目光如深潭般投向她,那目光里带着审视,更带着孤注一掷的托付和不容置疑的信任,“星晚,你扛得住吗?” 空气凝固了,只有他笔尖悬停的静默在逼问。

苏星晚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冰碴,刺得肺腑生疼。她仿佛要将胸腔里翻腾的焦虑、恐惧、以及那瞬间涌起的、想要放弃的软弱全部压入肺腑最深处,彻底碾碎。她挺直了因疲惫而微微佝偻的背脊,像一株在狂风中努力站直的芦苇,迎上他沉凝如铁的目光。眼神里那点残余的惊慌和脆弱,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毅彻底取代,如同淬火的铁,在重压下反而显出冰冷的锐光。“能。”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如同琴键落下的最强音,在死寂的房间里铮然作响,“必须能。” 为了这场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演出,为了他们共同孕育、在无数个不眠不休的日夜里反复打磨、如同另一个生命般珍视的音乐,她没有退路,也绝不允许自己有退路。

顾沉舟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立刻埋头疾书。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战前密集而紧迫的鼓点,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他依据苏星晚的身体状态和曲目中最艰深的技术难点,像一位手持精密手术刀的外科医生,冷静而残酷地切割着所剩无几的时间。上午被划定为技巧的极限淬炼场——那些需要超高速跑动、非人精准度控制的艰深段落被单独提出来,如同投入熔炉的矿石,需要反复捶打、锻烧,榨干每一分潜力;下午则是情感的铺陈与整体结构的磨合,如同在风暴眼中屏息凝神,寻找那微妙到极致、稍纵即逝的平衡点,每一次呼吸都要与音乐的脉搏同步;夜晚则属于细节的雕琢,每一个音符的强弱处理,每一处气息的衔接转换,都被放在精神的显微镜下反复审视、修正,容不得半点瑕疵。他甚至像个运筹帷幄、计算着每一分兵力的将军,在每个时间区块旁细致标注了建议的休息时长和能量补给内容——“十分钟,温水半杯,杏仁五颗”、“十五分钟,热敷肩颈,能量棒一支”——精确得近乎冷酷。

与此同时,另一条无形的、关乎生死存亡的战线在顾沉舟的手机屏幕上无声地展开。他飞速查询着前往那座滨海演出城市的航班信息,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留下道道残影,快得几乎要摩擦出火花。然而,时间窗窄迫得令人绝望,如同即将关闭的闸门。屏幕上跳出的结果像一盆零度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血液——所有时间合适的航班,几乎全被刺眼的、象征着无望的红色“售罄”标记覆盖。仅剩一趟深夜起飞的航班孤悬在列表最末端,像一个摇摇欲坠的孤岛,后面紧跟着一个令人心脏骤停的灰色小三角图标:延误风险高。那灰色,如同冰冷的墓志铭。

顾沉舟的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沟壑里蕴藏着风暴。他反复刷新页面,指尖的力度几乎要将那块脆弱的玻璃屏幕按碎,每一次刷新,那刺目的猩红和冰冷的灰色警告都纹丝不动,像最恶毒的嘲讽。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不安、犹豫和瞬间涌起的暴怒已被一片沉静的、近乎虚无的决然取代。他果断地点击了预订按钮,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仿佛斩断的是自己最后一丝侥幸。

“只能赌这趟了,”他放下手机,声音低沉,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安抚身边那双瞬间被忧虑和恐惧填满的眼睛,“但愿老天爷这次……能站在我们这边。” 那“但愿”二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接下来的两天,排练室彻底蜕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硝烟弥漫、榨取着最后一丝生命力的战场。汗水像蜿蜒的小溪般从苏星晚的额角、鬓边、颈后不断淌下,浸湿了碎发,黏在因专注而紧绷的脸颊上,又滴落在冰冷的黑白琴键上,“嗒”地一声轻响,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咸涩气息的水痕。长时间维持高难度的指法技巧和全情投入的情感表达,让她的手臂肌肉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悲鸣,那酸痛深入骨髓,如同无数细针在神经末梢攒刺。指尖因为反复强力击键而变得红肿、麻木,每一次抬起落下都牵扯着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像是在拉动生锈的铁链。有一次,在一个需要右手连续高速轮指、如同疾风骤雨般的华彩段落,她的小指猛地一抽筋,一股尖锐的剧痛如高压电流般瞬间窜遍整条手臂,直冲大脑!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整个手掌瞬间僵在琴键上方,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像一只被骤然折断了翅膀的鸟,徒劳地挣扎在坠落的边缘。

“停!”顾沉舟的声音如同惊雷,立刻在琴声戛然而止的瞬间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和斩钉截铁的命令。他迅速绕过庞大的、沉默如山的三角钢琴,温热的手掌不由分说地包裹住她僵硬、抽痛、冰凉的手指。他的力道适中,带着一种近乎专业的冷静,指腹精准地按压揉捏着她紧绷如岩石的肌腱和关键的穴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的温热和自己皮肤下滚烫的血液以及细微的战栗。他没有说话,没有多余的、此刻显得无比苍白的安慰,只是沉默而专注地重复着按摩的动作,眼神紧锁在她痛苦蹙起的眉心和僵直的手指上,仿佛要将那痛楚从他手中吸走。时间在沉重的喘息和指节的揉捏中流逝,直到那阵痉挛般的剧痛如同退潮般缓缓消逝,只留下深沉的酸胀。然后,他默默转身,变戏法般从谱架旁拿起保温杯,倒出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连同一条补充电解质的能量棒,稳稳地塞进她另一只仍在微微发颤的手中,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个流程已在脑中演练过千百遍。

“再来。”苏星晚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狠狠磨过喉咙,但抬起眼帘时,那深棕色的瞳孔里没有一丝退缩的阴影,只有一片烧灼后的灰烬,灰烬下是余火未熄的坚忍。她用力甩了甩恢复知觉却依旧酸软的右手,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重新将十指悬停在冰冷的琴键上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疲惫、恐惧、动摇和身体发出的抗议信号都狠狠压入肺腑最深处,用意志力彻底封印。琴声再次倔强地响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自毁的、向命运咆哮的力量,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排练室里回荡、撞击,如同被困在绝境中的野兽,发出最后的、震撼山林的嘶吼。窗外,梧桐树的影子被夕阳越拉越长,最终被浓稠的夜色吞没,排练室的灯光成为黑暗海洋中唯一的孤岛。

出发的日子,在极致的、掏空灵魂的疲惫与绷紧如即将断裂弓弦的期待中,终于降临。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汁,沉重地包裹着整个城市。机场大厅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黑暗,将这片喧嚣衬托得如同漂浮在虚空中的孤岛。这片人造的光明与喧闹,反而更衬得苏星晚和顾沉舟周围的空气异常滞重、冰冷,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们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他们拖着沉重如小山的乐器箱——里面是价值不菲且娇贵的钢琴键盘部件——和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踏着内心焦虑的鼓点,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留下急促的脚步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如同沙漏里越来越少的沙,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催促。电子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像倒数的炸弹计时器。终于,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女声如同最终审判般响彻整个候机厅,无情地宣告了他们最不愿听到的噩耗——“天马航空tG8888因天气原因延误,起飞时间待定。请旅客耐心等待通知。”

一股刺骨的寒气瞬间从苏星晚脚底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在瞬间冻僵,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顾沉舟结实的小臂,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外套里。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密的颤抖,如同风中残烛:“沉舟……怎么办?如果一直延误……”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慌死死堵在喉咙里,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窒息,眼前阵阵发黑。赶不上演出?那个念头带来的冰冷绝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像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紧。

顾沉舟反手用力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捏痛了她骨节,却奇异地传递出一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支撑感。他眉头紧锁,拧成一个深刻的结,眼神锐利如刀,飞快扫过信息屏上那刺眼猩红的延误信息,像扫描仪般捕捉着每一个细节。随即,他猛地转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不容阻挡的气势分开拥挤嘈杂的人流,大步流星地冲向远处航空公司的服务台,背影在混乱的背景中显得异常坚定。他冷静而清晰地与柜台后同样疲惫的工作人员交涉,语速快而不乱,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当最终确认是航路天气恶劣导致的延误,且恢复时间遥遥无期,最早也要等到次日中午时,他脸上没有任何崩溃或暴怒的表情,只是那线条冷硬的下颌线绷得像一块经过千锤百炼的寒铁。他迅速掏出手机,屏幕的光瞬间映亮他眼底高速运转的、如同超级计算机般的思绪风暴,指尖在屏幕上划出道道残影,搜索着一切可能的替代方案——高铁?查询结果:末班车已发,最早班次在七小时后,且无法携带大型乐器!长途巴士?同样无直达,耗时远超极限!一个更冒险的念头浮现——租车自驾?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被无限拉长的世纪,充满煎熬。广播里每隔一段时间就冰冷地、机械地重复一遍“起飞时间待定”,每一次都像一把钝刀,在苏星晚早已绷紧到极限、如同即将崩断的琴弦般的神经上来回切割,带来一阵阵麻木的锐痛。她背靠着冰冷的椅背,看着几步外顾沉舟紧盯着手机屏幕的侧脸,光影在他深刻的轮廓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专注得近乎凶狠的神情下,她能感受到同样汹涌澎湃、如同海啸般的焦虑,只是被他钢铁般的意志死死压制、封锁在冷静的表象之下。就在她感觉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要被这无边的等待彻底抽空、碾碎成齑粉,绝望的黑暗即将吞噬一切时,顾沉舟猛地抬起头,眼中骤然迸射出一线破开厚重阴霾的锐利光芒,如同划破沉沉夜空的、撕裂黑暗的闪电!

“星晚!”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急促,迅速将手机屏幕转向她——屏幕上赫然是一条蜿蜒曲折、如同蛰伏巨蛇般的高速公路路线图,终点那座闪烁的光标,正指向他们魂牵梦萦、不容失约的演出城市!“自驾!现在出发,拼一把,还有可能赶上!” 他的声音斩断犹豫,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自驾?!”苏星晚惊愕地睁大眼睛,瞳孔在机场惨白的灯光下瞬间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屏幕上那漫长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公里数——近六百公里!“几百公里?你一个人开……这太危险了!” 深夜里无尽黑暗的高速公路、孤独摇晃如同鬼火的车灯、难以抵抗的致命疲劳、可能出现的恶劣天气……种种恐怖而真实的景象瞬间在她脑海中闪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危险之网。

顾沉舟猛地一步上前,缩短距离,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动摇,只有孤注一掷、焚尽一切的决心在熊熊燃烧,那火光几乎灼痛了她:“我们可以轮流开!只要能按时站上那个舞台,累趴下也值!”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令人无法抗拒的信服力,如同战鼓擂响,“没有别的选择了,星晚,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音乐在等我们!” 最后一句,像重锤敲在她心上。

看着他眼中那承载着全部希望与孤勇的、近乎悲壮的火焰,苏星晚混乱如麻、被恐惧缠绕的心绪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抚平、凝聚、淬炼成一块坚硬的钢。所有的犹豫、恐惧都被这火焰烧灼殆尽。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动作带着豁出一切的决绝,喉咙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发紧、哽咽,但发出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利剑出鞘:“好!我们开车去!”

退票、冲向超规行李处提取沉重的乐器箱、拖着行李在机场大厅近乎奔跑、冲出自动门扑进带着湿冷夜风的户外、在手机导航指引下焦急地寻找租车行……一连串的动作在争分夺秒中完成,快得像一场仓促晃动、令人头晕目眩的蒙太奇。租车行柜台后,一个眼神精明、叼着廉价香烟的中年男人斜睨着深夜闯进来的、带着巨大乐器箱、一身风尘仆仆的两人,慢条斯理地吐出几个灰白的烟圈,烟雾缭绕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啧,就剩一辆了,老伙计,公里数嘛……有点多,年纪比你们小不了多少。”他油腻的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敲了几下,屏幕上跳出信息,他咂咂嘴,“押金嘛,得再加三成,这大半夜的,风险大啊兄弟。”语气里满是趁火打劫的市侩意味。

顾沉舟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像淬了寒冰的刀刃,周身散发出迫人的低气压。时间就是生命,每一秒都在滴血!他懒得废话,甚至懒得看那男人一眼,直接掏出钱包,将厚厚一沓现金“啪”地一声重重拍在磨得发亮的柜台上,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租车行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重压般的压迫感,不容置疑:“手续,快!马上!”

男人被他陡然爆发的气势慑住,脸上那点算计的得意僵了一下,撇了撇嘴,终究没敢再啰嗦,悻悻然地开始敲打键盘办理手续,动作总算快了几分,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什么。

引擎的轰鸣在死寂的午夜骤然响起,像一头老迈却倔强的野兽发出的不甘咆哮,粗暴地撕裂了沉睡的街区。这辆漆面暗淡、散发着陈旧皮革和淡淡机油味的老旧桑塔纳,载着他们、沉重的乐器箱以及那沉重如山的希望,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高速公路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之中。两束昏黄的车灯如同两柄奋力出鞘却已显黯淡的旧剑,努力劈开沉沉的、浓得化不开的夜幕,仅仅照亮前方有限的一小片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光线之外是吞噬一切的墨黑。车内狭小的空间瞬间被巨大的、几乎实质化的压力和令人窒息的沉默填满。起初,只有轮胎摩擦湿滑路面发出的单调“沙沙”声,如同永无止境的催眠曲,以及仪表盘上几颗幽微的、如同鬼火般闪烁的指示灯光芒。沉重的疲惫像冰冷粘稠的潮水,一波波汹涌袭来,狠狠地压在两人沉重如铅的眼皮上,每一次眨眼都无比艰难。

“沉舟,”苏星晚的声音在令人窒息的、只有机械噪音的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努力想要打破这沉重凝固氛围的意味,也带着一丝寻求慰藉的脆弱,“你还记得我们大学时,第一次合作的那首《荒原之春》吗?那晚在破琴房熬到后半夜,也是这么晚,饿得前胸贴后背,我们翻墙出去找吃的,结果就找到个快收摊的路边馄饨摊……”她的嘴角勉强牵起一丝怀念的笑意,试图从冰冷的现实里抓住一丝往昔的温度,“热汤刚端上来,学校保安的手电光就扫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