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昏暗,但程长赢的瞳孔依旧在看清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只手很美,手指修长,骨节匀称,皮肤白皙。然而,一道狰狞的、扭曲的疤痕,如同一条丑陋的暗红色蜈蚣,从她的左手无名指根部开始,沿着指背,一直蜿蜒爬升,越过指关节,消失在晚礼服的袖口深处。疤痕呈现出一种凹凸不平的、仿佛融化的蜡油凝固后的状态,与周围完好的肌肤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无名指上,一道清晰的、凹陷下去的环形痕迹,正是戒痕所在的位置,被这道更大的伤疤粗暴地贯穿、覆盖。
空气仿佛凝固了。苏晚晴死死咬住下唇,别开脸,不敢去看程长赢脸上的表情。巨大的羞耻感和痛苦几乎要将她淹没。
程长赢没有说话。他伸出另一只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极其轻柔地抚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碰在那些凹凸不平的皮肉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沿着那道环形的戒痕,缓缓地摩挲着,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一段被强行烙印的、不堪回首的过往。
他的指腹温热而干燥,那触感奇异地带走了疤痕上残留的、苏晚晴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隐的灼痛感。
“是……火?”程长赢的声音低沉沙哑,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苏晚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噬骨的灼痛。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联姻……苏家需要……港岛周家的航运线……周家那个……儿子,是个疯子……控制狂……婚礼当天……”她的声音哽住,巨大的痛苦让她无法继续。
程长赢的指腹停留在戒痕最深处,感受到那圈凹陷的皮肉下细微的搏动。他替她说下去,声音低沉而肯定:“他把你锁在……婚房里?”
苏晚晴猛地睁开眼,泪光中充满了惊愕和痛苦。“你怎么……”
“他发现了你藏在婚鞋里的护照和机票。”程长赢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绝望的一幕,“你无路可逃。”他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苏晚晴看着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她缓缓点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他……他举着婚礼用的香槟杯,里面是……是烈酒……”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刻意封存的恐怖细节便汹涌而出,“他笑着……说要用苏家的火……永远烙下他的印记……把酒……泼在我手上……然后……”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点燃了打火机……”
那瞬间,程长赢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下那只冰冷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仿佛重新经历着那地狱般的灼烧。
“火……烧起来了……”苏晚晴的声音空洞得像来自地狱,“戒指……戒指被烧得滚烫……烙进皮肉里……我……我疼得……尖叫……”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痛苦而有些涣散,“然后……然后我看到了梳妆台上的……香水……一整瓶……砸在了……窗帘上……”
程长赢的呼吸骤然一窒。他瞬间明白了。那场震惊港岛、被报道为“意外失火”的周家婚房大火……源头竟是如此惨烈决绝的反抗!
“火烧起来了……很大……很大……他吓到了……去开门……我……我推开窗户……”苏晚晴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麻木,“从二楼……跳了下去……下面……是……是游泳池……”她闭上眼,身体无力地靠在冰冷的栏杆上,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去回忆那炼狱般的场景,“火……还在手上烧……跳进水里……才……才灭掉……”
露台上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和夜风穿过栏杆的呜咽。苏晚晴蜷缩在那里,像一片被狂风暴雨彻底摧残过的落叶,只剩下无声的颤抖。
程长赢沉默着。他依旧半蹲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那只手冰冷而脆弱。他看着她手臂上那道狰狞的、贯穿了戒痕的疤痕,那不仅仅是一道伤疤,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绝望中为自己挣出的一条血路。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激烈地翻涌、冲撞——是刺骨的寒意,是锥心的痛楚,是滔天的愤怒,最终却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如海的怜惜。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从自己西装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深蓝色丝绒小盒。那个位置,紧贴着他心脏跳动的地方。他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戒指。
这枚戒指极其独特。戒身并非光滑的贵金属,而是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哑光的银灰色,表面有着细微而流畅的、仿佛被高温熔铸后又重新凝结的纹理,隐隐还带着一种冷硬的金属质感。在戒圈内侧,镌刻着四个细小的篆字:以毒攻毒。
苏晚晴的视线被那枚奇特的戒指吸引。她认出了那种质感——那是程长赢在车库遇袭时,替他挡下毒针、被鲜血浸透、后来又被他自己在混乱中紧紧攥在手心的皮带扣的材质!那个曾象征他死里逃生的物件,竟被熔铸重锻成了这样一枚戒指!
程长赢执起她那只带着狰狞疤痕的左手。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捧着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他托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无名指,那枚曾戴着象征囚笼的婚戒、被烈焰灼烧留下永久印记的地方,轻轻抬起。
“晚晴,”他看着她盈满泪水和震惊的眼眸,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沉重的回响,“这枚戒指,熔炼自那晚染血的皮带扣,它替我挡过死劫,也沾过我的血。它不新,也不干净,就像我们走过的路。” 他的指腹轻轻抚过她指根那道深刻的戒痕,动作带着无尽的怜惜和某种决绝的意味。
“旧痕刻着过去的火,新戒带着未来的毒。”程长赢的目光锁住她,那眼神如同深渊,却又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黑暗的火焰。“苏晚晴,我们合作到现在,谁的手上没沾过血?谁的心里没藏着毒?这世道,清流活不下去,要活下去,就得比毒蛇更毒,比烈火更狠。” 他托着戒指,稳稳地、不容置疑地,将它套向苏晚晴的无名指,目标正是那道被火吻过的、象征着过往囚笼的戒痕。
“所以,”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破釜沉舟的力量,响彻在空旷的露台,“与其用丝绒手套遮遮掩掩,不如让这‘毒’明明白白地覆在这‘火’上!以毒攻毒,以火淬火!苏晚晴,你敢不敢跟我一起,把这毒局走穿,把这血路踏平?从今天起,我的毒,就是你的甲胄;你的火,就是我的刀锋!我们……赌命!”
戒指,带着熔铸皮带扣的冷硬金属质感,带着“以毒攻毒”的锋利宣言,带着程长赢掌心的灼热温度,稳稳地、牢牢地,套在了苏晚晴左手无名指上。冰凉的金属圈,严丝合缝地覆盖了那道深陷的、曾象征着屈辱和火刑的环形旧痕。
苏晚晴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那根曾饱受摧残的手指。丑陋的疤痕依旧狰狞地盘踞在指背,但指根处,那道象征着过往枷锁的环形凹陷,此刻被一枚同样带着伤痕烙印的戒指完全覆盖。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疤痕凹凸不平的皮肉,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踏实感。那戒指的纹理粗粝而独特,正是来自程长赢那个染血的皮带扣。它不再是一件死物,它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契约,连接着车库的毒针、清风里的硝烟、他们共同沾染的血腥,以及此刻这惊心动魄的赌命宣言。
“以毒攻毒……”她喃喃地重复着戒圈内侧那四个冰冷的篆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被点燃的、近乎战栗的力量。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抚过那熔铸重锻的金属戒身,感受着上面属于程长赢的生死印记,也感受着自己疤痕下重新奔涌的血液。然后,她的目光穿透朦胧的泪光,死死地锁住程长赢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算计,只有一种同归于尽般的疯狂决绝和……一种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滚烫的、足以焚烧一切黑暗的……光亮?
几秒,或者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死寂。露台上的寒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
终于,苏晚晴沾满泪痕的脸上,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开了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甜美,只有一种从绝望深渊里爬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的惨烈和疯狂。
她那只戴着新戒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戒指冰冷的金属边缘深深嵌入疤痕的皮肉,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感。这痛感奇异地将她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彻底碾碎。
“好!”她开口,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像淬火的刀刃,在寒风中劈开一道裂痕。“程长赢,这命,我跟你赌了!以毒攻毒,不死不休!”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穿透夜风,狠狠砸在程长赢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