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一行人因积雪封路,行进速度并不快。

燕王妃徐妙云乃开国名将徐达之女,甫一入车,便问起朱玉英的情况。

这一日经历跌宕起伏,朱玉英满腹的话语想找父母倾诉,闻言立即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从燕王府被侍女误导,到最终获救的全过程。

其间提及李武的名字屡次。

特别是提到她在绝望之际,李武如天降救星,将她从险境中解救时,一直悬心的徐妙云也松了口气。

徐妙云暗自庆幸,目光转向身旁的朱棣。

这对少年夫妻心意相通,徐妙云一个眼神,朱棣即领会她的意思——要他对救命恩人表达感激。

朱棣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略作思索后说:“此人我有所了解,我已有安排。”

见状,徐妙云未再多言,她相信朱棣能妥善处理此事。

随后,她的注意力又回到朱玉英身上。

不曾想,朱玉英对此很感兴趣。

“父亲,您是如何知晓他的?”

朱棣本不想谈此话题,但朱玉英纠缠不已,他只得拣些从前从情报中得知的事情简述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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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王府时,朱玉英把想说的话说完,又缠着朱棣告知想知道的一切,朱棣与徐妙云则忙着让人替朱玉英清洗、请医生。

一番忙碌过后,原本身心俱疲的朱玉英不知不觉睡去。

徐妙云命人轻手轻脚将朱玉英送回卧房,目送她离开后,眼神变得冷峻。

她走到朱棣身后,一边为他按摩肩膀,一边说道:“王爷,您听清玉英所说了吗?咱们府内竟有不妥之人,今次无论如何我也忍不下了,若处置不当,还请王爷莫怪。”

朱棣握住徐妙云的手,冷哼一声,显现出身为亲王的威严与气势。

北平城,这座前朝的帝都,在朱棣驻守之时,汇聚了蒙古人、色目人与汉人等各色人群。

若非朱棣所需,再加上明太祖对异族采取宽容政策,今日北平恐怕早已净是汉人。

此次行动,必须彻底清理,不留死角。

就在这一日,门外传来三保公公的通报,称朱亮将军已归。

朱棣轻拍徐妙云的手,说道:“我去处置些事务,你先休息。”

随后,跟随三保步入后殿。

后殿名为存心殿,为朱棣日常办公及接见近臣之处。

他至时,朱亮已在殿内等候。

朱棣挥手示意免礼,直接问:“说吧。”

朱亮拱手应允,整理思绪后,将当晚发生之事详尽汇报。

朱棣听完,忽而打断道:“仍有漏网之鱼?”

“是的,共击毙十一人,但据李武总旗辨认,尚有一重要人物未除,名曰其其格,女,蒙古裔,农妇装束,断臂,该断臂由李武所伤。”

朱棣听闻此名,亦知其关键性,怒道:“务必搜捕,哪怕调派全城兵力,也要将其擒拿。”

朱亮急忙领命。

片刻后,朱棣稍缓情绪,忽然问:“你觉得李武此人如何?”

朱亮思索李武言行,刚欲答话,又听朱棣道:“罢了,明日随我前往右卫,我要亲自会会他。”

……

朱玉英仿若置身无边黑暗,四周寂静无声,似全世界只剩她一人。

她恐惧地呼喊母妃、父王,即便嘶吼至声哑,依旧无人回应。

当绝望袭来,眼前又化作血红,宛如血流奔涌。

耳边响起怪异的笑声,一道身影掠过眼前,似那侍女、农妇,亦或虬髯大汉。

朱玉英一声惊叫,从噩梦中惊醒,满身冷汗,心绪难宁。

内室之外的侍女听见动静,忙在外探问:“郡主,可是不适?”

朱玉英调整了几下呼吸,直到心情恢复平稳,才轻声说道:“不必担心,你们都退下吧。”

话音刚落,她重新躺回床上。

内心充满恐惧,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越是胡思乱想,越觉得纷乱不堪,这时李武的身影悄然浮现在脑海里。

不知为何,一想到李武,她的心绪竟然立刻安定下来。

就连那些令她不安的画面,也似乎有所收敛。

朱玉英忽然笑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望向帐外,确认周围没人留意自己,便伸出纤细的手臂,模仿李武的语气,低声说道:

“放开那姑娘,让我来如何?”

稍作停顿,她又忍不住笑了,“我比你们更狠,定要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

与此同时,李武正面临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他将所知之事交代清楚后,协助朱亮相认遇害者,之后便再无其他任务。

至于奖赏,还需等待朱棣闲暇时才能兑现,所以李武并不急,他也相信朱棣不会亏待自己。

告辞离开后,李武浑身脏污且沾满血迹,显然不能直接回家,只能返回营地。

他顶着风雪,骑着马,缓缓向营地行进。

这匹马是他从军中借来的,出人意料地温顺,一路上未有丝毫乱动,后来被朱亮手下寻回,又完好无损地交到他手中。

接过战马,李武才想起曹绿兰,遂向朱亮询问。

得知曹绿兰已由王府人员护送回去后,李武放下心来。

然而,当他终于抵达营地时,却被夜间的守卫拦住。

“我是谭渊百户旗下的总旗,今日因公外出,现刚刚回来。”

李武尽力解释着。

“你有出营许可吗?”

李武顿时哑口无言,这一整天忙得晕头转向,早已忘记把纸条放在何处。

然而,他并不知晓,在他与守卫交谈之际,不远处倪谅正和另一个人遥望着营外的他。

“真是巧合。”

倪谅说道。

“倪兄认识此人?”

倪谅眼中闪过一丝嫌恶:“算是一场误会罢了。”

“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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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的夜间守卫,除了专职护营的百户外,还有其他百户轮流协助防守。

今晚正好轮到倪谅所在的百户负责协防。

恰巧的是,负责协助防守右卫营的百户柯靖正是他的至交好友。

于是,在深夜时分,倪谅便前往右卫营与柯靖叙旧,消磨时光。

此刻,柯靖注视着倪谅的表情,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道:“仅是误会?”

他太了解自己的朋友了。

若非是极其厌恶,绝不会流露出这般神情。

倪谅并未作答。

柯靖将目光再次移向营门口的李武,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容:“近来,这人在咱们右卫营可没少惹事生非。”

“怎么个惹事?”

倪谅来了兴趣,追问道。

柯靖冷哼一声:“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不过千户似乎对他颇为欣赏,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头目,想要借此表现自己。”

说到这里,柯靖饶有兴致地望向倪谅:“既然与你有些过节,不如趁机为难他一番?”

倪谅亦有所心动,沉思片刻后道:“可以,但千万别闹得太过分。”

柯靖哈哈一笑:“区区一个小头目,还能掀起多大的浪?”

话毕,迈步朝着营外走去。

李武正苦恼不已,出营时忘了携带军士凭证,只带了出营许可。

本想在外暂留一宿,凭这张条子就够了,怎料今晚竟接生诸多意外。

先是激烈搏斗,再是攀登山岭。

天晓得许可是否遗失在何处。

其实白天回营的话,即便丢了条子,也无伤大雅,可现在已是深夜,他的衣衫更已被血迹染遍。

纵使他费尽口舌,护营军士依旧对他保持着高度警惕。

最终,李武无奈地道:“若诸位仍不相信,可派人去请谭渊大人前来,或者任选我们的百户之一,皆可辨明我的身份。”

这……

几名军士面露迟疑之色,毕竟现在是深夜,谁愿意去做那惹人厌的差事。

就在此时,柯靖带着两人走来。

“大半夜浑身血污地在营门前徘徊,还有何可说的,先抓起来再说!”

柯靖厉声下令。

几个守夜的军士闻声转头,见是自家百户,忙拱手应道:“遵命。”

随即,他们朝李武围了过去。

李武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摆出防御姿态,他疑惑地望着柯靖,不明白为何事情发展至此。

要证明身份虽稍显麻烦,却绝非不可能。

为何还要被拘捕呢?

李武还未理清思绪,便听见柯靖冷哼一声:“若有违抗,立刻格杀。”

大雪纷飞而下,数人迅速朝李武袭来。

李武不敢怠慢,急忙举起双手,放下戒备,任由军士夺下武器,束缚住他的双臂。

“带走。”

柯靖冷冷下令。

李武赶忙喊道:“大人稍等,下官愿意配合调查。

烦请大人派人告知谭渊谭大人,他能证实我的身份,这不过是场误会。”

“误会?呵。”

柯靖轻笑,摆手示意将李武押走,不再多言。

李武见此情景,无奈叹息。

想来那位百户也没做错什么。

军营何其关键。

身份不明者自然先扣押再说。

可...

李武暗骂自己倒楣,竟撞上个执法如山的百户当值。

几名军士直接将李武送至军法处监禁。

此刻,他只能祈祷有人会通知谭渊,否则今晚怕是要在此度过。

苦等之际,李武渐渐泄气。

四周寂静无声,毫无动静。

嘿。

李武自嘲一笑,刚救了郡主,赏赐未到,先尝苦果,果然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上?

唔?

李武苦笑摇头,将这些念头抛诸脑后。

环顾四周,此处实在简陋,连张床都没有,更别提被褥。

最糟糕的是墙上有个窗洞,寒风呼啸灌入,还夹杂着雪花飘落,积成一滩。

李武收紧衣物,将下巴缩进衣领,找到个相对避风的角落,蜷缩下来。

一夜折腾,他已经疲惫不堪,不久便昏昏欲睡。

刚迷糊没多久,突然一个激灵,又被寒意惊醒。

李武尽力缩紧身子,再度合眼。

如此反复,一夜过去。

第二日。

半梦半醒间,李武隐约听见外头操练声,睁开眼疑惑地眨眨眼,随即猛地起身。

他望向窗外,天已大亮。

忽然,眉头皱起。

形势有变。

昨夜,若称不愿处置他的事务,他尚可谅解,但已至次日,仍无人前来,此事便显得有些蹊跷。

李武朝着门外呼喊。

一名执法军士闻声而至。

“何时能让我离开?”

李武询问。

“你因何事获罪?”

执法者好奇地反问。

“我并无过错。”

李武无奈答道,“昨晚归营时,将出营凭证遗失,故暂被拘于此处,你可去寻谭渊谭大人,自会知晓我的身份。”

执法者上下打量李武一番,摇头说道:“昨晚值守的柯大人尚未交接此事,我们不能仅凭你一面之词便轻信。”

“那该如何是好?”

“待柯大人到来说明情况,若属实,核实即可。”

“那为何不去找柯大人?”

李武苦笑。

执法者摊手道:“我只是个普通军士,如何寻找?你且耐心等待,或许柯大人有所耽搁。”

“若他始终不来呢?”

李武面色渐沉,心中暗忖,这柯大人怕是并非公正无私,恐有问题。

一个铁面无私之人,怎会疏忽职责?

“绝不可能。”

执法者摇头,随即不再理会李武,转身离去。

李武眉头紧锁,反复思索,却百思不得其解。

随着时间推移,柯靖始终未出现,任由李武被遗忘于军法处。

李武脸色愈加冰冷。

哼。

倒要看看,要让我困在此地多久。

……

与此同时,北平城内,燕王朱棣率领众人策马出城,直奔军营。

同行的还有年仅十岁的次子朱高煦,满脸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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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一行抵达右卫营时,尚不到午时。

朱棣入营后并未张扬,早闻右卫营训练风貌焕然一新,此时正是亲眼验证的好机会。

随着朱棣巡视而目光所及,满意之情愈发浓厚。

自幼喜爱军武的他,岂会不知这般转变的益处。

操练之声震耳欲聋,众将士目光坚毅,全力以赴,远观竟显威严与肃杀。

显然已有精锐之师的气象。

心中暗忖,遇战定能所向披靡。

即便胜负难分,单是这样的阵势,已是极好的成果。

朱棣心中赞许,却也思索,不曾料到简单的调整后竟有如此成效。

想至此,他笑着对身旁军士招了招手,说道:“让右卫营准备膳食,吃过饭再说正事,本王要见那个叫李武的总旗。”

“遵命!”

……

早上的操练结束后,关于燕王巡营的消息不胫而走,瞬间传遍全营,各百户、千户争先恐后地前往燕王面前露脸。

薛禄既非总旗,更无资格靠前,况且他对此兴趣不大。

吃过午饭,他径直去找李武。

薛禄原以为李武已归,但并未见到人影,他看了看时间,猜想李武应该快回来了,又惦记着妻子的情况,便朝营地入口走去,打算等李武回营。

雪昨晚就停了,清理积雪的效率很高,此时路旁堆满了雪堆,被阳光融化后渗出湿润的痕迹。

路上,薛禄不停地搓着手,偶尔背转身避开从雪堆缝隙吹来的寒风,脚步轻快。

妻子昨晚平安返回,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正从训练场走向营地入口,途经军法处时,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薛禄回头一看,不由一愣。

只见李武站在军法处窗边,冲他大声招呼。

薛禄急忙跑过去,发现说话不便,转身进入军法处,与执法军士交谈一番后再见李武,又是一惊。

情急之下,竟然唤起了少年时的称呼。

“李老大,这……这是怎么回事?”

“少废话,赶紧帮我找谭大人。”

李武说完,又气愤地补了一句,“,真敢把我晾在这儿这么久。”

“你犯了什么事儿?绿兰呢?你为何在此?”

薛禄连珠炮般发问。

李武皱眉,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嫂子已经安全送回去了,你别担心,这事说来话长,不过只有谭大人能解决,你先帮我找到他。”

薛禄不是傻子,察觉到事情不小,点点头:“好,那你就再等等吧。”

话音落下,他便准备去找谭渊。

然而迈了几步后,他又缓缓退了回来。

一脸纠结地望着李武说:“要不待会儿我去帮您找谭大人?”

“嗯?”

李武不解。

“如今燕王殿下在咱们营地,谭大人应该是在陪着燕王殿下呢。”

燕王在营地?

李武眼睛一亮。

有仇不报非君子,正琢磨着自己吃了哑亏,正愁没地方出气,没成想机会就这样送上门来了,他一定要把这事闹大,让燕王知道。

要是柯靖真的清正廉明也就罢了,若是徇私舞弊,看他如何解释。

想必,燕王也不会对这事置之不理,毕竟自己刚救了朱玉英。

“没事,现在就去找谭大人。”

李武说道。

薛禄以为李武还没想通,语重心长地说:“若现在去找谭大人,你的事情恐怕会被燕王殿下知道,对你以后的发展怕是有影响。”

李武笑了笑道:“没关系,说不定燕王殿下还会表扬我。”

薛禄愣住了,心想李武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怎么做起白日梦来了。

李武看见薛禄的表情,没好气地叹了口气,这个薛禄啊……两根手指就能掐死的智商,懂什么叫大气层理论吗?还学会瞧不起人了。

李武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我教你该怎么跟谭大人说,你一个字都别改,也别自作聪明地想出什么你认为很机智的话。”

停顿了一下,李武补充了一句:“嗯,不是不相信你,主要是……其次……总而言之就是这样,明白了吗?”

薛禄摇了摇头:“不明白。”

“那没关系,以后你慢慢想,现在最重要的是记住我说的话。”

李武整理了一下措辞,缓缓说道:“你就说,李武昨晚回营,因为没有身份证明,被柯靖大人当作北元余孽关押在军法处,至今无人过问,无人调查,希望谭大人帮忙解救。”

李武说完,看到薛禄在默默记着,等了一会儿,问道:“记住了吗?”

薛禄点了点头。

“那去吧。”

李武说道。

薛禄转身离开军法处后,直接朝营地中堂走去。

走着走着,突然明白了李武刚才的意思。

分明就是在说他不够聪明。

薛禄有些恼火,但仔细想想,李武这话也没什么特别的,总觉得不如自己帮李武想个更好的。

可想起李武的叮嘱,又有些犹豫了。

这些时日,每日相伴,虽然对李武了解不多,但能明显察觉到他的聪敏。

现在虽不明白为何如此,但也选择听从他的安排,料想他也不至于自毁前程。

此时,右卫营的大厅内。

燕王坐于主位,与诸将寒暄后,说明来意,并叫李武前来。

厅下两人闻言,同时皱眉。

其一是故意晾晒李武的柯靖。

另一人则是谭渊。

谭渊皱眉出于关切,军士无故离营探亲,传出去不好听,尤其在上级面前。

此刻隐瞒已无可能,谭渊只得站出来说:“禀殿下,昨日李武出营,不知现在是否归营。”

朱棣看向随行而来的朱亮。

朱亮点头道:“昨夜李总旗已归营,应该早就到了。”

“绝不可能!”

谭渊断然否认,“今晨操练时,李武仍未归营,若已归营,不可能不向我汇报。”

此言一出,朱亮亦皱眉,转向朱棣说道:“昨夜属下亲眼见李总旗骑马回营,但因抓捕残敌人手不足,且李总旗坚决推辞,故未安排护送。”

厅中众人皆感疑惑,他们一直驻守营地,消息不畅,加之昨夜之事朱棣仅派城中中护卫追击,因此不清楚具体情况。

朱棣听罢,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李武途中又遭遇了北元残部?

想到此处,朱棣面色骤变,冷哼一声,威严尽显。

堂下柯靖顿时一震,隐隐觉得为难李武之举或许引来了烦。

毕竟,心怀歹意者,往往功利至上,善于权衡利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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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震怒,未必会血流成河。

但足以让北平震动。

在场众人无不警觉,同时也在思索李武究竟有何背景,竟能触怒燕王。

朱亮对此最为清楚,立即联想到北元残部,正欲调查时,一名军士急匆匆入内。

“启禀燕王,有人求见谭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