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被师爷引着,穿过京兆府衙门肃穆的回廊,来到后堂。他低眉顺眼,保持着书生的拘谨,但眼角的余光已将周围的环境和守卫情况尽收眼底。
后堂内,赵文正端坐主位,脸色沉凝如水,不怒自威。那枚圆形玉佩,此刻就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他手边的桌案上,莹白的光泽在略显昏暗的堂内显得格外醒目。
“学生林生,拜见府尹大人!”
林风上前,依足礼数,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与恭敬。
赵文正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上下扫视着林风,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堂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免礼。”
赵文正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你说你叫林生?这玉佩,从何而来?” 他开门见山,直指核心。
林风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带着一丝“回忆”的艰涩:
“回大人,此玉佩…乃是学生月前于城外慈恩寺后山,偶遇一位避暑的老先生所赠。学生当时正为家母病情忧心,在山间采药,不慎失足跌落山涧,幸得那位老先生路过,施以援手。
学生感激不尽,欲知恩人名讳,老先生只言‘山野闲人,不足挂齿’,见学生求学之心甚诚,便以此玉佩相赠,言道若在帝都遇有难处,或遇不平之事,可持此玉佩,寻一位姓赵的刚直之人…”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悲愤,“学生本不敢以此物叨扰大人清静!然…然昨日学生游学至城南,听闻黑石矿山惨状,亲眼目睹矿工遗孀幼子啼饥号寒,冤魂难安!
学生读圣贤书,岂能坐视此等人间惨剧而无动于衷?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想起老先生临别之言,故斗胆持玉佩前来,求大人主持公道!”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将玉佩来源推给“偶遇的老先生”,既解释了玉佩的来历,又避开了直接暴露陈老,更将举报的动机归结为读书人的义愤和亲眼目睹的惨状,合情合理。
赵文正听完,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林风脸上和玉佩之间来回扫视。
对方的说辞虽有漏洞(比如老先生身份),但神情恳切,悲愤不似作伪,尤其是提到矿工惨状时那股发自内心的激愤,很难伪装。
更重要的是,这玉佩是真的!陈老将如此重要的信物赠予此人(无论是否偶遇),本身就代表了一种认可和托付!
“你说黑石矿山矿难伤亡惨重,账目亏空巨大,有何凭证?”
赵文正的声音依旧冷硬,但那股审视的锐利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学生不敢妄言!”
林风抬起头,眼神坦荡无畏,“大人只需派人乔装暗访,混入矿工之中,或寻访矿山附近村落,一问便知!矿工每日在毫无防护的深井下劳作,塌方、透水、毒气,如同家常便饭!死者草席一卷,随意掩埋,连姓名都无!
伤者无钱医治,只能等死!矿山管事与城卫军勾结,克扣工钱,虚报产量,账目混乱不堪!矿工所得,十不存一!稍有怨言,轻则鞭打,重则打死!此等行径,天理难容!学生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大人若不信,学生甘愿作为人证,随大人亲往矿山查探!”
他言辞凿凿,细节详实,将自己完全代入了一个路见不平的义愤书生角色,将矿山的黑暗描绘得淋漓尽致,语气中的激愤和悲悯极具感染力。
赵文正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他不是没听说过矿山的黑暗,但如此触目惊心,就在帝都近郊!
更牵扯到城卫军!联想到这枚突然出现的陈老玉佩……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腾而起。这不仅仅是一起贪腐案,这是一场草菅人命的屠杀!
“城卫军…哪个副统领?”
赵文正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学生…学生只听闻姓张,名彪!东城巡防司副统领!”
林风“努力回忆”着,给出了关键名字。
张彪!赵文正眼中寒光一闪。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是宰相李元甫一个远房姨娘的侄子!果然是李家的人!好一个李家!好一个无法无天!
“砰!” 赵文正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茶杯跳起,茶水四溅!
“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
他须发皆张,怒不可遏,“视人命如草芥,侵吞国资,勾结军伍!此等恶行,就在本府眼皮底下!岂有此理!”
堂内气氛瞬间紧绷如弦。师爷吓得大气不敢出。
林风心中一定,知道火候到了。他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恳求:
“大人息怒!学生深知此事牵涉甚广,恐有强权阻挠!但学生更信大人清名,信朝廷法度!求大人为惨死的矿工,为受苦的百姓,主持这个公道!学生…学生代那些冤魂,给大人磕头了!”
说着,作势就要跪下。
“且慢!” 赵文正一声断喝,阻止了林风的动作。他胸膛起伏,显然怒气未平,但眼神已经恢复了上位者的冷静和决断。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玉佩,恩师的期许仿佛在耳边回响。
“你起来。” 赵文正的声音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持信物而来,仗义执言,本官已知晓。此事,本官管定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堂内投下威严的阴影。
“师爷!”
“属下在!” 师爷连忙应声。
“立刻调取黑石矿山所有在册卷宗!包括矿工名册、历年产量、赋税记录、工钱发放记录!要快!”
赵文正语速极快,条理清晰,“传本府密令,挑选十名精干、可靠的捕快,全部便装,即刻出发!目标:城南黑石矿山!任务:秘密潜入,暗中查访!重点:近一年矿难真实伤亡人数及处理方式、矿工实际所得工钱与账目差额、矿山安全防护措施、管事及城卫军人员勾结证据!记住,是暗访!不得打草惊蛇!有任何发现,立刻飞鸽回报!”
“是!大人!” 师爷领命,转身就要去安排。
“等等!” 赵文正叫住他,目光锐利如鹰,“此事,列为绝密!参与之人,需立下军令状!若有半分泄露…” 他眼神一厉,“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属下明白!定当谨慎!” 师爷心中一凛,肃然应道,快步离去。
安排完这一切,赵文正才重新看向林风,眼神复杂。
“林生,你提供的线索,至关重要。本官已派人去查。为保你安全,也为免打草惊蛇,你暂且留在府衙后堂偏院,不得外出。待本官查明真相,再行定夺。你可愿意?”
林风心中大喜,面上却露出感激和一丝“惶恐”:
“学生愿意!全凭大人安排!只要能还死者一个公道,让学生做什么都行!” 他知道,这既是保护,也是变相的软禁和观察。但无所谓,他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京兆府尹这把锋利的刀,已经被他成功递到了矿山这个火药桶的导火索上!
“嗯。” 赵文正点点头,对林风的“识相”还算满意。“来人,带这位林公子去后堂偏院休息,好生看顾,不得怠慢。”
一名衙役应声而入,引着林风离开。
后堂内,只剩下赵文正一人。他缓缓坐回椅子,拿起桌上那枚温润的玉佩,指腹摩挲着那个小小的“陈”字,眼神变幻不定。恩师的玉佩,矿山的血泪,李家的黑手…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
“老师…您将此玉佩交予此人,是想告诉学生什么?” 他低声自语,目光最终变得无比坚定,如同淬火的精钢,“无论牵扯到谁,这朗朗乾坤,岂容魑魅魍魉横行!这矿山冤魂的血,本官定要为他们讨回来!”
他猛地将玉佩收起,贴身放好。那冰冷的触感,如同他此刻的决心。
***
镇北王府的破败小院内。
秦烈依旧负手立于窗前,仿佛一尊凝固的石雕。日头渐高,驱散了晨霜,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沉凝。
院门被轻轻推开,福伯佝偻着身子,提着一个食盒,如同往常一样,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他将食盒放在院中的石墩上,浑浊的老眼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注意,才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急促道:
“世子,林风那边…成了!人进了京兆府,到现在还没出来!赵府尹…动起来了!”
秦烈霍然转身!
深潭般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慑人的精光!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骤然劈下一道闪电!
他嘴角缓缓勾起,那弧度冰冷、锋利,带着一种洞穿迷雾、掌控棋局的冷酷与自信。
“好!”
一个字,如同金铁交鸣,在寂静的小院中回荡。
风暴,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