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不由自主地循着和尚所指望去,只见钱老爷脚下那道被阳光拉长的浓黑影子,竟如水波般荡漾起来!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影子如同活物般从地上剥离、立起,迅速凝聚、塑形,最终化成一个与钱老爷本人分毫不差的人形,连脸上那颗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那“影子钱老爷”对着目瞪口呆的真身拱了拱手,随即转身,面朝佛像,深深拜了下去。随着他每一次虔诚的礼拜,奇异的事情接连发生:斑驳的佛身瞬间金光流转,宝相庄严;残破的供桌转眼变得光洁如新,檀香袅袅;剥落的壁画重新焕彩,飞天环绕;倾颓的殿柱霎时挺立,雕梁画栋……整个荒凉破败的古寺,竟在这“影子”的跪拜中,不可思议地层层焕然一新!最后,连那“影子”本身也渐渐镀上了一层纯金的光晕,化作一尊宝光璀璨的金身,威严神圣,比那锦衣玉带的钱老爷真身,不知耀眼了多少倍!
满院寂静,落针可闻。仆从们早已跪伏在地,抖如筛糠。钱老爷本人面如死灰,浑身冷汗涔涔,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他死死盯着那尊由自己影子化成的、正放射出万丈祥光的金身,又难以置信地望望禅房门口那个依旧枯瘦、此刻却仿佛蕴含了无限深邃的老僧。
慧明和尚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尊光芒万丈的金身,又落回面无人色的钱老爷身上,轻轻一叹,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尘世的倦意与洞明:“施主看见了?你眼中不值一文的泥塑木雕、懒散和尚,和你这自矜自贵的血肉之躯、锦绣华服,连同那金光闪闪的幻影……说到底,不过是光与尘的因缘际会,空花泡影罢了。勤也如何?懒又如何?富丽堂皇是空,破败潦倒亦是空。执着于皮囊外相,又怎能见到真如本性?”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悠远,仿佛来自亘古,“世人奔波劳碌,与贫僧卧榻不动,在真佛眼中,不过光影交叠,何曾有别?”
话音落处,那尊由影子化成的金身骤然迸发出强烈无比的光芒,瞬间将钱老爷的真身吞没!光影剧烈地交融、翻腾,如同沸水。待那炫目的光华终于散尽,众人勉强睁开刺痛的眼睛,院中哪里还有两道人影?只剩下钱老爷一人,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脸上交织着极度的震骇、茫然和一丝初醒的恍惚。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那道属于他的影子,此刻静静地铺在洁净如洗的青石板上,与寺中任何一个香客的影子再无分别。
钱老爷猛地抬头,急切地望向禅房门口,似有万千疑问哽在喉头。然而门口空空如也,只有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榻还在原地,上面空荡荡的,连那个磨得发亮的蒲团也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来就没有人躺过。古寺一片寂静,唯有春风穿过新生的雕花窗棂,发出细微的呜咽。
山下的小径上,钱老爷步履蹒跚,一步一回头。身后,那曾焕然一新的古寺,在暮色中竟又悄然恢复了初见时的颓败荒凉。断壁残垣,蛛网尘封,仿佛那场匪夷所思的佛殿重光、金身显圣,只是阳光穿过破窗时,一个被众人集体目睹的、盛大而虚妄的幻觉。他茫然立于山风之中,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自己那与常人无异的影子,心头翻涌着金身幻影与老僧禅语,一时竟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泡影。
山中岁月流转无声。后来有迷路的樵夫偶然再入古寺,只见断壁颓垣依旧,荒草侵阶。唯禅房内那张旧竹榻上,不知何时又卧着一个年轻的僧人,同样闭目不动,身下垫着一个磨得油亮的旧蒲团,仿佛时光从未流逝。樵夫好奇地张望,那年轻僧人却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晨曦微光斜斜穿过破窗,将年轻僧人静卧的影子,淡淡投在斑驳的泥地上。光影交织处,一片寂静,唯有山风低语,穿过空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