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灰烬残痕(1 / 2)

墨衡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钳住那名亲兵惨白的脸孔。昏暗的隔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盆余烬微弱的噼啪声和那亲兵粗重、压抑的喘息。地上散落的纸片残角,尤其是那片带着焦痕、墨迹清晰的“靖”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墨衡的眼底。

“你在烧什么?”墨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向那亲兵濒临崩溃的神经。

“没…没什么!墨大人!”亲兵猛地一个激灵,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试图用身体完全挡住身后的木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就…就是些废弃的旧文书…没用的账册…周将军吩咐…说…说战场混乱,怕…怕遗失,让…让小的处理掉…”他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根本不敢与墨衡对视。

“处理掉?”墨衡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火盆里尚有余温、冒着缕缕青烟的灰烬,又落在地上那张醒目的“靖”字残片,“用火烧?在这战事方歇、人人精疲力竭之时,偷偷摸摸地烧?”他向前逼近一步,右臂深处那冰冷的锐痛与灼烧感仿佛被这股冰冷的怒火暂时压制,“这‘靖’字,写的什么?何人所写?为何要撕毁焚烧?”

那亲兵被墨衡迫人的气势逼得几乎窒息,冷汗如浆,瞬间浸透了内衫。他嘴唇哆嗦着,脸色由白转青,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仿佛眼前的墨衡不是人,而是一尊能洞悉一切隐秘的魔神。

“墨大人!”守将周焕嘶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他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冲进隔间,脸上胜利的狂喜早已被惊疑和焦虑取代。他先狠狠瞪了一眼那个抖如筛糠的亲兵,然后转向墨衡,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墨大人息怒!这…这小子不懂事!定是见战事惨烈,文书杂乱,自作主张清理了些杂物…惊扰大人了!末将定当严惩!”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狠狠剜着那亲兵,示意他赶紧滚。

“杂物?”墨衡缓缓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周焕,“周将军,此战之前,军粮被焚,新粮被劫,李岩押运队遇伏,桩桩件件,疑点重重。如今强敌虽暂退,中军未溃,阿古达木虎视眈眈,雁回关元气大伤,正是内查隐疾、稳固根基之时!你这亲兵,偏偏在这时,在这存放紧要文书之地,鬼祟焚烧带有‘靖’字标识的纸张布帛…”他微微一顿,声音更冷了几分,“周将军,你告诉墨某,这‘靖’字,是何意?这焚烧之物,又为何物?是你吩咐他做的吗?”

周焕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墨衡字字句句,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口,尤其是最后那句直指核心的质问。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那“靖”字如同毒蛇的信子,让他心惊肉跳。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但迎着墨衡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所有托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末将…末将…”周焕的声音干涩发紧,眼神闪烁,“末将实在不知这‘靖’字何解!至于焚烧…确是末将疏忽!战后事务繁杂,文书堆积,怕有遗失或污损,便随口吩咐他整理一下…谁知这蠢材竟敢私自焚烧!定是…定是他怕担责任,想一烧了之!末将御下不严,请墨大人责罚!”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请罪,将责任一股脑推给了那个早已吓傻的亲兵。

“哦?怕担责任?”墨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不再看跪地的周焕,目光重新落回那个面无人色的亲兵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叫什么名字?”

“张…张诚…”亲兵抖着嘴唇回答。

“张诚,”墨衡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把你刚才塞进箱子里的东西,还有地上这些没烧干净的纸片,全部拿出来。现在。”

张诚浑身一颤,绝望地看向周焕。周焕跪在地上,低着头,牙关紧咬,却不敢再出声阻拦。

“拿出来!”李岩在一旁厉声喝道,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张诚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转过身,哆哆嗦嗦地打开那个半掩的木箱。里面胡乱塞着几本厚厚的册子和几卷布帛。他将这些东西连同地上散落的几张边缘焦黑、大小不一的纸片残角,一股脑地捧了出来,放在墨衡面前冰冷的地面上。

墨衡强忍着右臂和头颅中翻腾的剧痛与眩晕,深吸一口气,缓缓蹲下身。他没有立刻去翻看那些册子和布帛,目光首先锁定在那几张纸片残角上。除了那张醒目的“靖”字残片,其他几张也残留着零星的墨迹:

一张边缘有“粮”字的半边;

一张写着“初九”两个小字;

还有一张似乎是从表格边缘撕下的,残留着几道竖线和一个模糊不清的印鉴红痕。

这些零碎的信息,在墨衡脑中飞速组合、碰撞。

**“靖”** —— 靖王?还是其他?

**“粮”** —— 军粮!

**“初九”** —— 日期?某种编号?

**印鉴** —— 是谁的印章?

他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捻起那张“靖”字残片,凑到眼前。纸张是军中常用的黄麻纸,质地粗糙。墨迹乌黑,用的是最普通的松烟墨。但这字…笔力遒劲,骨架开张,转折处带着一股刻意收敛却仍掩不住的锋锐之气,绝非普通军吏或文书所能写出!这字迹的风格…隐隐让他感到一丝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笔锋。

他放下残片,目光移向那几本册子。最上面一本封皮上沾着点点暗红的污迹,像是凝固的血,封皮上几个潦草的墨字:《雁回关甲字粮仓出入总录(永昌十一年冬)》。

粮仓出入记录!正是李岩押运队遇袭前,被焚毁的那个粮仓的记录!

墨衡的心猛地一沉。他翻开册子,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粮食品类、数量、经手人等。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最终停留在其中一页——记录的时间正是李岩押运队抵达前几日。记录显示,粮仓在那一日“接收新粮入库”,数量庞大。但就在这一条记录的旁边,却被人用朱笔,极其潦草地、几乎是覆盖性地批注了几个小字:“霉米三成,掺沙砾,已报损”。

“霉米三成,掺沙砾…”墨衡低声念出,声音冰冷。这行朱批的字迹,与封皮上的潦草墨字截然不同,显得更加仓促、甚至带着一丝慌乱!而且,这朱批的位置…墨衡的手指拂过纸页,敏锐地察觉到,这朱批似乎是后来添加上去的,墨迹的渗透程度与旁边记录的新粮入库墨迹略有差异,而且覆盖了原本记录下缘的一行小字,只隐约露出半个模糊的“…张”字。

**霉米三成!掺沙砾!**

这行触目惊心的朱批,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墨衡的心脏!李岩押运队拼死送来的新粮,竟然有如此大的问题?而这问题,似乎被粮仓的经手人发现了,并“已报损”?报给谁了?这潦草的朱批是谁写的?被覆盖的“…张”字又是什么?

墨衡的目光锐利如鹰,继续在册页上搜寻。他很快发现,记录新粮入库的那一页边缘,有极其细微的撕扯痕迹,似乎曾经附着过什么,但被人小心地撕掉了,只留下一点难以察觉的纸茬。而就在同一页的背面,透过纸张,隐约能看到一些用力书写留下的压痕。

墨衡心中一动,立刻将册页小心地对着隔间入口透进来的昏暗光线。果然,在光线的映照下,纸背清晰地显现出一行字迹的压痕轮廓:

**【押运官:张廷玉门下吏员 王德禄】**

张廷玉!当朝首辅!权倾朝野的保守派领袖!

王德禄?这个名字…墨衡脑中飞速检索,似乎曾在李岩抱怨押运队官僚作风时提及过此人,是张廷玉安插在户部负责北疆粮秣的一个小吏!

张廷玉的门下吏员负责押运!粮入库后被发现“霉米三成,掺沙砾”!然后,负责记录的粮仓官吏发现了问题,在记录旁做了朱批“已报损”,并可能附上了相关的单据(被撕掉的部分)!而单据上,很可能就有押运官王德禄的签名或印鉴(那个被覆盖的“…张”字?)!

这一连串的线索在墨衡脑中瞬间贯通,勾勒出一个令人遍体生寒的图景:以张廷玉为首的保守派,不仅在朝堂上阻挠军备革新,更将黑手伸向了前线的命脉——军粮!他们利用职权,指使门下吏员在押运的军粮中掺入霉米沙砾,中饱私囊!粮仓官吏发现问题,记录在案,准备上报(朱批“已报损”)。然而,就在李岩押运队遇袭、粮仓被焚毁的前后,有人拿到了这本记录,发现了这个要命的证据!为了掩盖,此人不仅撕掉了可能作为直接证据的附件(单据),还用朱笔在那条记录旁强行批注“已报损”,试图将此事定性为正常的损耗处理,并…很可能在粮仓被焚时,趁机销毁了这本记录,或者这本记录被“抢救”出来,却成了烫手山芋,直到此刻被张诚焚烧!

而这个焚烧证据的人…墨衡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再次射向瘫软在地的张诚,以及脸色灰败、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周焕。

“张诚!”墨衡的声音如同寒铁,“这本粮仓记录,是你从火场‘救’出来的?还是有人交给你的?这朱批,是谁批的?被撕掉的那一页附件,在哪里?”他顿了顿,指向地上那张写着“初九”的残片,“这‘初九’,又是什么意思?是日期?还是编号?”

“我…我…”张诚被墨衡一连串的问题砸得魂飞魄散,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失禁。他下意识地又看向周焕,眼神充满了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