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裂痕初现(1 / 2)

寅时的死寂被车轮碾碎,青篷马车驶入宫门时,天际已泛起一层冰冷的鱼肚白。王承恩枯瘦的身躯裹在深色棉袍里,如同棺木中爬出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滑下车厢。彻骨的寒意并未因回到这重重宫阙而稍减,反而更深地沁入骨髓。手腕上,紫檀佛珠紧贴着皮肤,那颗深藏的珠子内,缠绕着来自万里海疆之外、冰冷刺骨的纯金丝线,像一条盘踞的毒蛇,无声地啮咬着他的心神。

靖王!西夷!五爪团龙!

每一个词都在他脑中炸响,掀起滔天巨浪。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佛珠,步履看似平稳,实则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刀锋之上。值房内,灯火依旧昏黄,那份誊抄的“锦绣阁”卷宗还摊在桌案一角,墨字如血。王承恩没有再看它一眼,径直走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铜盆前。盆中清水冰凉刺骨。他掬起一捧,狠狠泼在脸上。冰冷的刺激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水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滴在深色的袍襟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来人。”他的声音嘶哑,如同沙砾摩擦。

侍立的小太监如同受惊的兔子,立刻滑了进来。

“更衣,备参汤。传令下去,”王承恩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即刻起,东厂所有在册档头、番役,暂停一切外差。以‘整肃宫闱’为名,给杂家把眼睛擦亮,耳朵竖起来!紫禁城内外,尤其是各宫门、各库房、各值房,所有进出记录,事无巨细,每日一报!但凡有‘锦绣阁’三字相关,哪怕只是片纸只言,立刻密报杂家!记住,要像筛沙子一样细,像抓跳蚤一样准!”

“是!老祖宗!”小太监感受到那话语中透骨的寒意,浑身一激灵,连滚带爬地退出去传令。

王承恩换上象征司礼监掌印太监身份的绯红蟒袍,冰冷的丝绸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虚假的威仪。他枯坐案前,浑浊的目光穿透窗棂,投向北方那片铅灰色的天空。雁回关…戚光…李严…那门幸存的“雷吼”炮,此刻是否已到了关下?这盘棋局,对手落子狠辣,布局深远,而他手中的棋子,却散落在千里之外的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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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雁回关。

凛冽的朔风卷着雪沫,如同无数冰冷的沙砾,狠狠抽打在斑驳的关墙之上,发出凄厉的呜咽。关墙之下,那门由两百玄甲重骑舍命护送的“雷吼”,被厚厚的油毡和绳索牢牢固定在特制的炮车上,炮口沉默地指向关外苍茫的雪原。它黝黑粗壮的炮管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暂时收敛了爪牙。

关墙之上,气氛却比这塞北的寒风更加凝重。

守关主将周焕,一个身材敦实、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此刻眉头紧锁,几乎拧成一个疙瘩。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敲打着关墙冰冷的垛口,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目光死死盯着关外远处雪雾中若隐若现的狄人营寨篝火。

“戚帅的信使怎么说?援兵!援兵何时能到?!”周焕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躁,如同困兽的低吼。他身旁的副将和几个校尉,脸色同样难看。关内守军不足两千,其中大半还是临时征发的民壮。真正的战兵,加上护送“雷吼”而来的两百玄甲重骑,也不过八百之数。而关外,狄人左贤王巴图鲁虽遭新败,但溃散的部众正在重新集结,斥候回报,其兵力已近四千,后续还有部落人马不断汇聚而来,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

“回将军,”一个传令兵单膝跪地,声音嘶哑,“戚帅主力仍在百里之外清剿残敌,最快…最快也要两日后才能抵达关下!戚帅严令,务必坚守待援!”

“坚守?拿什么守?!”周焕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墙砖上,指节瞬间渗出血丝,“看看我们这些老伙计!”他猛地回身,指向关墙后方几处高耸的炮位。那里,三门硕大的铜铸旧式火炮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炮身布满黄绿色的铜锈,炮口黑洞洞地对着天空,炮架老旧,绳索磨损,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衰败气息。这是雁回关仅存的远程威慑力量,是大胤工部不知多少年前拨付下来的“老古董”。

“将军,狄人动了!”了望塔上,哨兵凄厉的呼喊撕裂了寒风。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周焕一个箭步冲到垛口边,极目远眺。只见关外雪原尽头,那片移动的“黑云”骤然加速,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汹涌地朝着雁回关扑来!狄人特有的、带着凄厉尾音的号角声穿透风雪,隐隐传来,如同地狱恶鬼的嘶嚎。马蹄践踏雪原的轰鸣,即使隔着数里之遥,也震得关墙微微颤抖。

“备战!!”周焕的咆哮如同炸雷,瞬间点燃了关墙上的紧张气氛。守军士兵如同上了发条的傀儡,疯狂地奔向各自的战位。弓弩手拉紧弓弦,滚木礌石被推上垛口,民壮们脸色惨白,颤抖着握紧手中的长矛或简陋的农具。空气瞬间绷紧到极致,弥漫着铁锈、汗臭和浓烈的死亡气息。

“快!把‘雷吼’推上来!用大家伙轰他娘的!”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校尉激动地吼道,目光灼热地望向关下那门沉默的新炮。

“不行!”护送“雷吼”的玄甲重骑百户,一个名叫赵铁柱的黑脸汉子,立刻厉声阻止。他盔甲上还带着征尘和暗褐色的血渍,眼神却异常坚定。“戚帅有令!‘雷吼’乃国之重器,非万不得已,不得擅动!其构造精密,尚未经墨大人亲自调试,仓促使用风险极大!且弹药有限,当用于决胜之时!”

“放屁!”那络腮胡校尉急红了眼,“看看外面!狄狗都快冲到鼻子底下了!还等什么决胜?再不用炮,这关墙就守不住了!难道指望那些老掉牙的铜疙瘩?”他指着锈迹斑斑的旧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赵铁柱脸上。

赵铁柱寸步不让,手按刀柄,声音沉如铁石:“军令如山!我等职责,便是守护此炮安全,直至戚帅抵达!旧炮尚在,岂能轻动国之重器?”

“好了!都闭嘴!”周焕一声断喝,压下了争吵。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关下沉默的“雷吼”,又掠过那三门在寒风中瑟缩的旧炮,最后落在关外越来越近、卷起漫天雪尘的狄人骑兵洪流上。时间紧迫,每一息都如同在燃烧生命。

“传令!”周焕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旧炮准备!装填实心弹!目标——狄骑前锋!给老子狠狠打!打乱他们的冲锋阵型!”

“得令!”炮位上的老兵们嘶声应和。他们手脚麻利却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熟练,开始操作这些服役了不知多少年的老伙计。沉重的铅球实心弹被塞入冰冷的炮膛,黑火药被小心翼翼地倒入药室,用长长的通条压实。点燃火绳的炮手,手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这些老炮,每一次发射,都如同在鬼门关前跳舞。

“轰——!”

第一门旧炮率先发出了怒吼!巨大的轰鸣震得关墙簌簌落下尘土,炮口喷吐出长达数丈的橘红色火焰和滚滚浓烟。沉重的铅弹呼啸着划破冰冷的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砸向汹涌而来的狄人骑兵集群!

然而,预想中人仰马翻、血肉横飞的场面并未出现。铅弹在距离狄骑前锋尚有数十丈的雪地上猛地炸开一团巨大的雪雾,留下一个深深的弹坑,飞溅的冻土和积雪如同霰弹般四射,只将外围几个倒霉的狄骑连人带马掀翻在地。更多的狄人骑兵只是略一骚动,便发出更加狂野的嚎叫,绕过弹坑,以更快的速度扑来!

“打近了!他娘的!”炮位上的老兵气急败坏地咒骂,手忙脚乱地调整着炮口角度,试图重新瞄准。

“轰隆!”“轰隆!”

另外两门旧炮也相继开火。刺鼻的硝烟瞬间弥漫了整个炮位,呛得人涕泪横流。一枚铅弹幸运地砸进了狄骑较为密集的中段,顿时血肉横飞,七八骑连人带马被砸成肉泥,惨烈的景象稍稍阻滞了冲锋的势头。但另一枚炮弹却远远地飞过了狄人后阵,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只引来狄人一阵嘲弄的哄笑和更加疯狂的冲锋。

旧炮的射程、精度和威力,在狄人快速冲锋的骑兵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和无力。如同一个迟暮的老拳师,空有力量,却打不中灵活的对手。

“废物!一群废物!”周焕看得目眦欲裂,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狄人的先锋骑兵,已经冲到了距离关墙不足三百步的距离!他甚至能看清那些狄人狰狞扭曲的面孔和他们手中高举的弯刀反射的寒光!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从狄骑中射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叮叮当当地钉在关墙垛口和盾牌上,更有倒霉的守军士兵惨叫着中箭倒下。

“将军!快下令用‘雷吼’吧!再不用就来不及了!”络腮胡校尉声嘶力竭地吼道,声音带着哭腔。关墙上守军士气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绝望的气氛如同瘟疫般蔓延。

周焕死死咬着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他再次看向关下那门沉默的“雷吼”,又看看关外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死亡之潮。赵铁柱依旧按刀挺立,脸色铁青,但眼神中的坚定也出现了一丝动摇。戚帅的军令是死的,但眼前的关墙和数千将士的性命,却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