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在宫城内疾驰,碾过青石板御道发出急促的滚雷之声。赵琰端坐其中,玄色常服下的指节依旧死死攥着袖中的传国玉玺,冰冷坚硬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稍稍压制他心焦如焚的锚点。西暖阁那令人窒息的药味与死亡气息仿佛还黏在鼻腔,王承恩那只枯槁冰冷的手的触感挥之不去。然而,墨衡那双燃烧着不顾一切希望的眼睛,和他嘶哑喊出的“焦炭…高炉…高温…”,如同穿透厚重阴云的微弱星光,指引着一条通向未知、却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险径。
格物院。
这座位于宫城西北角、远离权力中枢的院落,此刻在赵琰眼中,承载着超越一切的意义。它不再是可有可无的“奇技淫巧”之所,而是悬崖边唯一的藤蔓。
车驾尚未停稳,赵琰已霍然起身,撩开车帘,一步踏出。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煤烟与金属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车内残留的药味。眼前的景象,带着一种粗粝而蓬勃的原始力量,冲击着他因朝堂倾轧而紧绷的神经。
院墙之内,秩序井然却又热火朝天。堆积如山的漆黑焦炭散发着浓烈的硫磺气息,与露天堆放、闪烁着冷硬光泽的铁矿石形成鲜明对比。数十名工匠,赤膊或穿着单薄的短褂,露出精壮黝黑的臂膀,正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将沉重的耐火砖一块块垒砌。汗水顺着他们贲张的肌肉线条滚落,砸在尘土上,蒸腾起微小的白气。巨大的、用粗大原木和铁箍加固的鼓风机风箱如同匍匐的巨兽,由壮汉奋力推动,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呼——哧——呼——哧”声,将空气源源不断地压向场地中央那座正在成型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座高炉。
它尚未完工,但骨架已巍然矗立。高达数丈的炉体由厚重的条石和特制的耐火砖砌成,内里勾勒出复杂的曲线,外部包裹着粗壮的铁箍和用于加固的斜撑木架,像一座沉默而坚毅的堡垒。炉顶尚未封口,黑洞洞的炉口如同巨兽贪婪张开的大嘴,直指铅灰色的苍穹。炉体下方,几个巨大的出铁口和渣口预留孔洞,此刻被临时封堵着,仿佛在积蓄着足以焚毁一切、也足以熔炼新生的力量。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焦炭燃烧前的烟熏味以及一种金属矿石特有的、淡淡的腥气。这是工业的力量在萌芽,是赵琰所追求的、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力量雏形。它原始、粗糙,却充满了改变一切的潜力。然而此刻,他心中燃烧的,并非对这力量的欣赏,而是它能否成为驱散死亡的烈焰。
“陛下!陛下!”一个穿着沾满炭灰和泥浆官袍、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的年轻官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正是昨夜主持焦炭试制的格物院司务。他脸上混杂着极度的疲惫与亢奋,扑通一声跪在赵琰面前,声音嘶哑却激动得发颤:“成了!陛下!焦炭成了!昨夜按墨大人昏睡前留下的草图,反复试烧了三次!第三次……火候、硬度、燃烧时长都对了!比最好的木炭火力猛得多!完全……完全符合高炉所需!”他指向旁边一堆乌黑发亮、棱角分明的块状物,那便是刚刚试制成功的焦炭。
赵琰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堆焦炭,又落向那座巨大的、尚未封顶的高炉:“墨卿所绘图纸,你们能看懂几分?依图建造,此炉何时可以点火?”
司务脸上亢奋稍退,露出几分忐忑的迟疑:“回……回陛下,墨大人的图纸……精妙绝伦,许多构造下官等闻所未闻。但……但其中原理,墨大人昏迷前曾反复讲解过,核心便是利用焦炭高热和这鼓风之力,将矿石熔炼成铁水……我等……我等已竭尽全力按图索骥,不敢有丝毫偏差!只……只差最后封顶和几处风道校准,最快……最快明日午时便可尝试点火!”他说到后面,声音带着巨大的压力,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点火,意味着巨大的投入和未知的风险,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明日午时?”赵琰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太慢了。”
“陛下!”一个虚弱却异常坚定的声音传来。赵琰猛地回头,只见墨衡被两名健壮的工匠架着,几乎是拖了过来。他脸色白得如同金纸,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身体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立,全靠旁人支撑。但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座高炉,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光芒。
“臣……可以!”墨衡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图纸……每一寸……都在臣脑子里!风道……火膛……耐火层厚度……臣亲自……校准!不用等明日!今夜……今夜便可强行点火!”他挣扎着想要向前,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若非被工匠死死扶住,便要栽倒。
“墨大人!”司务惊呼,脸色煞白。强行点火?这简直是在玩火!炉体尚未完全干透凝固,风道也未彻底调试,一旦内部压力失衡或结构不稳,后果不堪设想!
【警告:目标墨衡(格物院主事)生命体征极不稳定!精神力严重透支!强行动用脑力存在脑损伤风险(>70%)!】冰冷的系统提示在赵琰意识中闪烁。
赵琰看着墨衡摇摇欲坠却目光灼灼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份不顾一切也要点燃炉火的决绝,心头如同被重锤撞击。王承恩枯槁的面容再次闪过脑海。时间!时间就是王伴伴的命!
“扶他过去!”赵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朕要此炉,今夜子时之前,点燃!”
“遵……遵旨!”司务和周围工匠浑身一颤,感受到皇帝话语中那沉甸甸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所有迟疑瞬间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帝王意志裹挟、豁出一切的狂热。
整个格物院如同被投入滚烫铁水的冰水,瞬间沸腾起来!号子声变得更加急促洪亮,工匠们奔跑的身影如同旋转的陀螺。焦炭被一筐筐飞速运至炉口附近堆成小山;巨大的风箱被更多壮汉合力推动,发出的呼啸声几乎震耳欲聋;墨衡被安置在炉体旁一个临时搭起的木台上,他强撑着精神,用颤抖的手指指向炉体各处关键部位,嘶哑着发出指令,旁边的工匠如同最精密的零件,立刻执行。每一次抬手,每一次发声,都伴随着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和更加急促的喘息。
赵琰伫立在院中,玄色的身影如同风暴中心的礁石。他不再言语,只是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关键节点,那无声的威压让所有人不敢有丝毫懈怠。高炉在他眼前一点点被武装起来,巨大的炉体在无数火把和临时竖起的灯笼照耀下,投下狰狞而巨大的阴影,仿佛一头即将被唤醒的洪荒巨兽。空气灼热,气氛凝重得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 * *
翌日,早朝。
金銮殿内的气氛比昨日更加诡异。昨日的血腥清洗余威犹在,空气中仿佛还漂浮着看不见的血腥粒子。文武百官垂首肃立,眼角的余光却都若有若无地瞟向文官班列前端那道苍老却依旧挺直的身影——内阁首辅张廷玉,以及文官班列中后方那个一夜之间跃入权力中枢、绯袍换成了象征阁臣的仙鹤补服的身影——新任文渊阁大学士、署理户部尚书李岩。
李岩面色沉静,但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昨夜户部值房灯火通明,堆积如山的陈年烂账、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无数亟待厘清的亏空,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方以智那包沉甸甸的“证据”更是如同烫手的火炭,也如同一把锋利的钥匙。他深知,自己这个位置,是皇帝硬生生从旧势力身上撕下来的,每一刻都坐在火山口上。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袖中那份连夜整理出的、关于格物院高炉试制进展及预算的奏报草稿时,眼底深处又燃起一丝微光。那不仅仅是钢铁,那是破开这沉沉暮气的希望!
“启奏陛下!”李岩深吸一口气,在殿内压抑的寂静中,第一个出列,声音清朗而沉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双手捧起一份奏疏:“臣李岩,有本启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各种复杂的意味。张廷玉低垂的眼皮微微抬起一条缝,浑浊的老眼深处闪过一丝冷光。
“讲。”赵琰的声音从御座之上传来,平淡无波。
“臣奉旨署理户部,清查积弊、开源节流乃当务之急。然,国用艰难,开源之道,除却整顿盐课、厘清田赋、打击豪强兼并、严惩贪墨之外,更需开拓新利源,强固国本!”李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格物院主事墨衡,奉陛下密旨,呕心沥血,研制新型高炉炼钢之法,今已取得关键突破!其炉以焦炭为燃,鼓风助燃,炉温远超旧式土法!一旦功成,所产钢铁之量,可数倍乃至十数倍于旧法!其质,亦将更为坚韧精纯!”
嗡——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
“钢铁?格物院?”
“焦炭?闻所未闻!”
“数倍产量?荒谬!”
“奇技淫巧,岂能登大雅之堂?”
“耗费几何?莫不是又一个劳民伤财的无底洞?” 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蜂在殿内嗡鸣。许多官员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鄙夷、质疑甚至愤怒。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农桑为本,诗书传家,格物院那些敲敲打打的玩意儿,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淫巧”,与国计民生何干?耗费巨资去炼铁?简直是本末倒置!
李岩对周围的反应置若罔闻,继续朗声道:“钢铁者,国之筋骨!农具、兵器、车船、器械、城池营建,乃至日常锅釜,何物不需铁?旧法炼铁,耗时耗力,产量低微,品质参差,价格腾贵,民不堪负,军备亦受其掣肘!若能以此新法,大幅提升钢铁产量,降低其价,则农人可得利器深耕,工匠可制精良器械,兵部可铸坚甲利兵,漕运可造大船通衢!此乃夯实国基、富国强兵之根本!其利,何止千万!”
他顿了顿,迎着无数质疑的目光,掷地有声:“据格物院初步测算,此高炉若运转得宜,日产精铁可达千斤以上!远超现有官营铁厂!其耗费,虽前期投入巨大,然一旦功成,其产出之利,足以反哺其本,更有盈余!此乃一本万利、泽被苍生之百年大计!臣恳请陛下,拨付库银二十万两,以资格物院高炉后续建造、试产及推广之用!”
“二十万两?!”一个尖锐的声音猛地响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都察院一位姓周的御史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指着李岩,手指都在颤抖:“李阁老!你……你莫不是疯了?!二十万两白银!只为那虚无缥缈的什么……高炉炼铁?国库空虚,九边粮饷尚在筹措,南方水患亟待赈济!你身为署理户部尚书,不思量如何节流,不思量如何填补亏空,不思量如何解民倒悬,竟要耗费如此巨资,去填那‘奇技淫巧’的无底洞?!你这是祸国殃民!是拿我大胤的国运去赌你那不切实际的妄想!”
周御史的话,瞬间引爆了殿内保守派官员压抑的不满。一时间,附议声、斥责声此起彼伏:
“周御史所言极是!格物院本就是靡费公帑之地!”
“炼铁自有工部铁厂,何须另起炉灶?”
“焦炭?闻所未闻!若失败,这二十万两岂不是打了水漂?谁担此责?”
“李阁老新晋入阁,急于求成,恐为宵小所惑,误入歧途啊!”
“祖宗成法,农桑为本!岂能舍本逐末,沉迷此等机巧小道?”
声浪几乎要将李岩淹没。他孤身站在殿中,清瘦的身影在无数朱紫大员愤怒或鄙夷的目光中,显得格外单薄。但他脊梁挺得笔直,毫不退缩地迎着那些充满敌意的视线,眼神锐利而坚定。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为格物院争取经费,这更是一场关于帝国未来道路的战争!旧时代的幽灵,正挥舞着“祖制”、“成法”、“本末”的大棒,试图扼杀这刚刚萌芽的新生力量。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平静,却带着千钧重量的声音缓缓响起,压过了殿内的喧嚣。
“李阁老拳拳报国之心,老夫感佩。”张廷玉终于开口了。他慢悠悠地出列,站在了李岩侧前方,并未看他,而是面向御座,花白的胡须随着他沉稳的话语微微颤动。他的姿态依旧从容,带着首辅的威仪,话语也似乎公允平和,听不出丝毫火气。
“然,”张廷玉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沉重的叹息,“周御史及诸位同僚之忧,亦非杞人忧天。二十万两白银,绝非小数。值此国步维艰、百废待兴之际,每一分库银,都当用在刀刃之上,用在解民倒悬、安邦定国的实处。”他微微侧身,目光终于落在了李岩身上,那目光深邃如古井,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悲悯。
“李阁老所言新法炼铁之利,听起来固然美妙。然,纸上谈兵易,躬行实践难。格物一道,玄奥艰深,稍有差池,便是万两白银化为乌有,徒耗民脂民膏,动摇国本。此其一。”他竖起一根枯瘦的手指,声音不急不缓,却字字敲在殿中官员的心坎上,引发一片认同的低语。
“其二,”张廷玉竖起第二根手指,目光扫过殿内群臣,“我大胤以农立国,以儒治国,此乃万世不易之根本。农桑为本,工商为末。若举国上下,皆趋利而忘义,重机巧而轻耕读,长此以往,人心浮躁,礼崩乐坏,国将不国!此等动摇国本之举,不可不慎!”这番话,引经据典,直指“本末”大义,瞬间赢得了更多守旧官员的共鸣。殿内响起一片“首辅大人明鉴”、“老成谋国”的附和声。
张廷玉微微停顿,似乎给众人消化他话语的时间,然后才缓缓说出第三点,语气更加沉重:“其三,亦是老夫最为忧心者。耗费如此巨资,若只为铸剑造甲,尚可曰强兵;若仅为造锅制犁,尚可曰利农。然,李阁老所言,此铁将用于‘车船器械’乃至‘城池营建’?”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忧思,“钢铁之利,若操持于民间,流于商贾之手……恐非朝廷之福啊!利器在手,人心易变。商贾重利轻义,若持此利器而囤积居奇,垄断行市,乃至……与地方豪强、不轨之徒勾连,其祸将烈于洪水猛兽!此非强国,实乃……养虎为患!遗祸无穷!”
“哗——!”
此言一出,如同在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金銮殿彻底炸开了锅!
“首辅大人洞若观火!”
“此言大善!钢铁利器,岂能旁落?”
“商贾本就重利盘剥,若再得此利器,天下岂有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