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马车如同幽灵，在夜色深沉的宫禁中无声穿行。车轮碾过平整如镜的青石板御道，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辚辚声，每一次颠簸都清晰地传递到徐鑫紧贴车壁的身体上，牵扯着右掌那被粗暴包扎的伤口，带来阵阵钻心的撕裂感。冰冷的夜风刀子般刮过单薄的衣衫，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他只能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抓住车辕上冰冷的金属凸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才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不至于从狭窄的踏板上摔下去。

两侧，是望不到尽头的、高耸入云的朱红宫墙。墙头，每隔数十丈便矗立着一座黑黢黢的敌楼，如同蹲伏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下方。墙内，隐约可见参天古木的轮廓，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低沉的絮语。更远处，巍峨宫殿的重重飞檐在稀薄的星光下勾勒出模糊而压抑的剪影，层层叠叠，仿佛没有尽头。巡弋的禁军如同移动的铁甲雕塑，盔甲在黑暗中偶尔反射出幽冷的微光，沉重的脚步声规律而压抑，每一次踏地，都如同踩在徐鑫紧绷的心弦上。

肃杀！死寂！威严！

这深宫禁苑的夜，比诏狱的黑暗更令人窒息。无形的、名为皇权的巨网，无处不在，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马车行驶了不知多久，终于在一处极其开阔的广场边缘停下。广场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在星月微光下泛着冰冷的幽泽，空旷得令人心悸。广场的尽头，是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宏伟与压迫感的巨大宫殿！

奉天殿！

大明王朝的权力核心！洪武大帝朱元璋君临天下的所在！

巨大的须弥座台基，如同山岳般拔地而起！九重汉白玉栏杆层层环绕，雕琢着繁复的云龙纹饰，在夜色中如同盘踞的巨龙。数十级陡峭得近乎垂直的御阶，如同登天的云梯，直通那高悬于上的、仿佛与夜空融为一体的巨大殿宇！重檐庑殿顶，覆盖着深沉如墨的琉璃瓦，屋脊上排列着肃穆的脊兽，在稀薄的星光下如同镇守天宫的异兽。殿前，是数人合抱的朱红巨柱，支撑着那仿佛能遮蔽苍穹的殿顶。巨大的、紧闭着的殿门，如同两扇通往神域的巨闸，散发着冰冷、沉重、不容亵渎的威严！

仅仅是远观，那股磅礴的、仿佛能碾碎一切渺小存在的皇权威压，就足以让任何人心胆俱裂！

马车停下。毛骧如同鬼魅般无声地下了车。徐鑫也连忙从踏板上跳下，双脚落地时一阵虚浮，差点摔倒。他强迫自己站直，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右掌的剧痛，身体的疲惫，以及面对这磅礴皇权的渺小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毛骧没有看徐鑫，只是对着肃立在马车旁的四名锦衣卫缇骑做了个极其简洁的手势。四人如同影子般散开，无声地融入广场边缘的阴影中，消失不见。只剩下毛骧、灰衣人（如同跗骨之蛆般跟在毛骧身后一步的位置），以及形单影只、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徐鑫。

“跟上。” 毛骧的声音比这夜风更冷，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他迈开步伐，朝着那高耸入云、仿佛直通天际的御阶走去。

徐鑫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中似乎都浸染着皇权的铁锈味。他咬紧牙关，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跟上。每靠近那宏伟的殿宇一步，心头的压迫感就沉重一分。

登阶！

陡峭得令人眩晕的汉白玉台阶！每一级都打磨得光滑如镜，在微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幽泽。徐鑫低着头，看着脚下那似乎没有尽头的台阶，用尽全身力气，一级、一级地向上攀爬。右掌的伤口在每一次手臂摆动时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内衫，又被冷风一吹，刺骨的冰寒。大腿内侧被马匹磨破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他感觉自己像一只在攀登天堑的蝼蚁，随时可能力竭滚落，粉身碎骨。

毛骧和灰衣人的步伐却沉稳有力，仿佛这陡峭的御阶于他们而言如同平地。徐鑫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不被落下太远。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

终于，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巨大的、由金砖铺就的殿前平台！平台中央，便是那高耸入云、紧闭着的巨大殿门——奉天门！门上的鎏金门钉在微光下如同星辰般密集闪烁，门楣上方高悬的“奉天殿”巨匾，字迹遒劲如龙，仿佛蕴含着无上威能，仅仅是看一眼，都让人心神震颤！

殿门前，肃立着两排如同石雕般的金甲武士！他们身材高大魁梧，身着锃亮的明光铠，头戴凤翅盔，手持丈二长戟！面甲放下，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漠然、毫无感情波动的眼睛！如同庙宇中的护法神将，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毛骧在距离殿门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下脚步。他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深青色的飞鱼服袍袖，动作一丝不苟。灰衣人如同影子般垂手肃立在他身后侧方。

徐鑫站在毛骧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尘埃。他低着头，看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面模糊地映照出自己狼狈、苍白、惊恐的影子。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死寂的平台上显得格外刺耳。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缓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夜风吹拂着金甲武士头盔上的红缨，发出轻微的呜咽。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永恒。

“吱呀——嘎嘎嘎——”

一阵沉重得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令人牙酸的巨大声响，打破了死寂！

那两扇如同山岳般厚重的巨大殿门，在内部不知名巨力的牵引下，缓缓地、沉重无比地向内开启！门轴摩擦的声音如同巨兽的低吼，震得人心头发麻！门缝中，泄露出温暖明亮、如同实质般的烛光，将门口的金砖地面映照得一片辉煌！同时涌出的，还有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庄严肃穆、仿佛沉淀了千百年帝王威仪的独特气息！

殿门大开！

一条由猩红地毯铺就的笔直通道，延伸向奉天殿深处那令人无法直视的辉煌光源！通道两侧，是两排粗壮的、仿佛支撑着苍穹的蟠龙金柱！柱身上缠绕的金龙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张牙舞爪，栩栩如生！更深处，那高高在上的、被无数烛火映照得如同白昼的御座方向，似乎有一个模糊而巨大的身影端坐着，散发出如同实质般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无上威严！

毛骧没有任何犹豫，在那殿门完全洞开的瞬间，便迈步踏上了那猩红的地毯！他的步伐依旧沉稳，深青色的身影在辉煌的烛光下，却显得异常渺小。

灰衣人紧跟其后。

徐鑫的心脏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就在眼前！那御座之上的身影，就是决定他生死存亡的洪武大帝——朱元璋！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开脚步的。双腿如同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他几乎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踉跄着，踏上了那如同通往祭坛般的猩红地毯。

温暖明亮的烛光瞬间包裹了他，驱散了体表的寒冷，却无法驱散心底那彻骨的冰寒。两侧蟠龙金柱上缠绕的巨龙，那一双双用宝石镶嵌的龙目，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仿佛活了过来，正冷冷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这个渺小的闯入者。

地毯很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徐鑫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双沾满泥土、露出脚趾的破草鞋，以及裹着粗布、依旧有暗红色血渍渗出的右手。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在这庄严肃穆、落针可闻的大殿中，显得如此突兀和刺耳。

一步，一步…

离那御座越来越近…

那无形的、如同山岳般的皇权威压，也越发沉重！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终于，他跟随毛骧的脚步，在距离那高高在上的御座尚有数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