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群情振奋”的时刻,一个冰冷沉静的声音,如同利剑般刺破了喧嚣:
“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只见钦天监监正、墨家传人墨衡,排众而出。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布袍,脸色因连日钻研机关图纸而略显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囚笼中那颗狰狞的头颅。
“陛下,九千岁。”墨衡对着赵琰和刘瑾分别一揖,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技术性冰冷,“此首级…恐有蹊跷!”
“哦?墨卿有何高见?”赵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落在墨衡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刘瑾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寒光乍现:“墨监正!此乃东厂死士以性命换来的战果!你此言何意?莫非怀疑咱家欺君不成?!”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威胁。
墨衡恍若未闻,他径直走到囚车旁,无视那刺鼻的血腥和东厂番子凶狠的目光,从怀中郑重地取出那个由硬木与黄铜铆接而成的“千里眼”。他熟练地拉开镜筒,调整焦距,将眼睛凑近后端镜片。
晶莹的水晶镜片,倒映出那颗头颅放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位以“奇技淫巧”闻名的墨家传人,用那古怪的圆筒,仔细地审视着那颗“阿速吉”的首级。
寒风卷过广场,吹动墨衡额前的碎发。他看得极其专注,眉头越锁越紧。镜筒缓缓移动,从虬结的须发,到额角的皱纹,再到那怒睁的眼瞳…每一个细节都在冰冷的镜片下被放大、检视。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镜筒的焦点,死死锁定在头颅右耳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那里,皮肤纹理深处,似乎有一小块与周围肤色存在极其细微差别的区域,形状不规则,边缘隐约能看出…旧伤愈合后留下的淡淡增生痕迹?这痕迹非常淡,若非千里眼惊人的放大能力,在正常距离下,几乎无法察觉!
墨衡的心猛地一沉!他清晰地记得,在格物院浩如烟海的北狄人物志图谱中,有一幅由被俘画师绘制的阿速吉全身像侧影,其右耳下方,就标注有一道幼年被狼咬伤的疤痕!那是阿速吉身上最隐秘的标识之一!而眼前这颗头颅…那个位置的皮肤纹理,虽有类似痕迹,但形态…对不上!太新了!更像是…刻意伪造的旧伤?
冷汗,瞬间浸透了墨衡的后背。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缓缓移开千里眼,转向赵琰,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技术性的确认:
“陛下,经臣以‘千里眼’反复勘验比对。此首级右耳下方旧伤形态,与秘档所载阿速吉特征…存有差异。且…此头颅面部肌肉僵直之态,与真正新斩首级亦有细微不同…疑点甚大!”
“哗——!”
墨衡的话,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假的?”
“这…这怎么可能?九千岁…”
“墨衡!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九千岁功绩!”刘瑾的党羽立刻跳了出来,厉声呵斥。
刘瑾的脸色,在墨衡说出“存有差异”四个字时,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眼中杀机暴闪,死死盯住墨衡,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这该死的墨家余孽!坏他大事!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龙椅上的赵琰,脸上非但没有震怒,反而缓缓绽开一个更深、更难以捉摸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惊讶,没有失望,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冰冷的嘲弄。
“有差异?”赵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带着一种玩味的语调,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脸色铁青的刘瑾,“大伴,看来你手下那些‘死士’…眼神不太好啊?还是说…那北狄伪王阿速吉,竟会分身之术?一个在野狐岭指挥大军围攻杨卿,另一个…却把脑袋送到了朕的眼前?”
字字诛心!
刘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皇帝…根本从一开始就没信!他是在看戏!看着自己像个跳梁小丑般表演!墨衡的勘验,不过是他早已预料到的一步棋!
“陛…陛下!”刘瑾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肥胖的身体因惊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他反应极快,立刻将所有罪责推卸出去,“奴婢…奴婢也是被奸人所蒙蔽!定是那死间贪功,或是被北狄反间,寻了个替死鬼来冒充!奴婢一片忠心,只想为陛下分忧,绝无欺瞒之意啊陛下!奴婢有罪!奴婢该死!请陛下重重责罚!”他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击在冰冷的汉白玉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广场上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刚才还在歌功颂德的官员们,此刻脸色煞白,噤若寒蝉。谁都看出来了,九千岁这惊天“大功”,转眼间就成了欺君罔上的大罪!皇帝的态度,更是深不可测!
赵琰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刘瑾,看着他额头磕出的血迹在白玉石上晕开。那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大伴何须如此?”赵琰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和,“你为国操劳,偶有失察,也是人之常情。起来吧。”
刘瑾如蒙大赦,却又心惊胆战,颤巍巍地爬起来,不敢抬头。
“不过…”赵琰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那狰狞的假首级,语气陡然变得森然,“此等替身首级,竟能堂而皇之献于御前!可见北狄狡诈,渗透之深!也可见我朝某些谍报疏漏,何其严重!”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刘瑾。
“传旨!”赵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决断,“将此‘伪王’首级,悬于西市高竿,示众三日!昭告天下,北狄狡诈,惯用替身替死,妄图乱我军心!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凡犯我大胤天威者,纵有千万替身,真身亦终将伏诛!”
“另,东厂提督刘瑾,虽有失察之过,然为国寻敌酋首级之心可嘉。着令,十日内,务必将那‘欺君’的死间,及其在北狄之联络暗线,给朕一个水落石出的交代!若再有疏漏…”赵琰的声音拖长,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数罪并罚!”
“奴婢…叩谢陛下隆恩!奴婢定当竭尽全力,揪出奸细,戴罪立功!”刘瑾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嘶哑,心中却涌起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更深的怨毒。十日…还有时间!皇帝终究还是顾忌他的势力,不敢立刻撕破脸!只要找到几个替死鬼…
赵琰不再看他,目光投向遥远的西北方,那风雪肆虐的野狐岭。示众?是震慑宵小,更是提醒所有人,真正的威胁远未解除!十日之期?是给刘瑾的催命符,更是给戚光争取的时间!
“至于野狐岭…”赵琰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地回荡在广场上空,“杨卿以孤军抗强敌,忠勇可昭日月!传朕旨意:擢升杨一清为兵部尚书衔,总督蓟辽、宣大诸镇军务!赐尚方宝剑,凡怯战、通敌、贻误军机者,无论品级,可先斩后奏!”
这道旨意,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刘瑾和他党羽的心头!兵部尚书衔!总督数镇!尚方宝剑!这等于将整个帝国北疆的兵权,在名义上赋予了杨一清!更是赋予了杨一清斩杀周奎这等刘瑾爪牙的绝对权力!皇帝…在用这种方式,强行撕开刘瑾对边军粮道的钳制!虽然远水难解近渴,但这姿态,这名义,足以让某些墙头草重新掂量!
“陛下圣明!”李岩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地高呼,声音带着哽咽。张廷玉也缓缓躬身,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退下吧。”赵琰疲惫地挥了挥手,不再看任何人。他转身,明黄色的龙袍在寒风中拂动,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
一场献俘闹剧,以一颗假人头和一道杀气腾腾的任命结束。血腥味在广场上弥漫,虚假的欢呼早已消散,只剩下凛冽的寒风,呜咽着穿过宫殿的飞檐斗拱,如同为远方那场注定惨烈的血战,提前奏响的哀歌。
无人注意的角落,墨衡默默收起千里眼,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镜片上,那伪造旧伤的细微破绽,如同耻辱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眼睛。他终究未能彻底识破…技术,仍有极限。而这份极限带来的后果…他望向西北,风雪弥漫的方向,仿佛能听到落鹰峡索桥在狂风中绝望的呻吟。
真正的阿速吉,此刻必在野狐岭大营中暴跳如雷。而戚光那支沉默的灰色激流,正拖着冻伤溃烂的双脚,在没膝的积雪中,一步一步,艰难而决绝地,刺向那堆积如山的粮草,刺向那两万守军的獠牙。
时间,在以血为燃料,疯狂燃烧。
赵琰回到寂静的乾清宫暖阁,王承恩无声地奉上一杯热茶。赵琰没有接,他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死死钉在野狐岭那个小小的标记上。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图卷,最终停留在落鹰峡那细如发丝的墨线上。
“戚光…”他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如同在念一个渺茫的祈愿。系统冰冷的国运值(-58)在他意识深处闪烁,像一道催命的符咒。
窗外,寒风更紧了,卷过空旷的宫苑,发出尖锐的哨音,隐隐约约,竟似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苍凉的歌声,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断断续续: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悲怆与不甘,穿透重重宫墙,回荡在帝国心脏的上空,又迅速被呼啸的北风撕碎、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