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九边各镇…”刘瑾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传旨各镇总兵官!国难当头,当摒弃前嫌,火速发兵勤王!然…兵贵神速,粮草转运艰难。着令各镇,援兵所耗粮秣,就地‘征用’!咱家会派得力监军,携带尚方宝剑,随军‘协调’粮草事宜。凡有州县推诿、士绅抗命,延误军机者…监军可先斩后奏!”
“征用”二字,被刘瑾咬得极重。殿中几位熟悉边务的老臣,如张廷玉、孙传庭等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所谓“征用”,在边镇那群骄兵悍将和如狼似虎的东厂监军手里,就是纵兵抢掠的代名词!这无异于将北疆本就因战火蹂躏而凋敝的州县百姓,推向更深的深渊!这哪里是筹粮?这是在用百姓的骨血,喂养军队,同时用这把刀,逼着那些手握重兵的边镇将领,彻底绑上他刘瑾的战车!不听话?看看那些被“征用”得家破人亡的地方,就是榜样!而那些听话的,自然能在“征用”中捞得盆满钵满,更死心塌地。
刘瑾这一手,狠毒到了极点。借着北狄入侵的滔天巨浪,他不仅瞬间掌控了京城的物资和暴力机器,更将触手和枷锁,伸向了帝国最强大的边军!他要把这场国难,变成他个人权势登峰造极的垫脚石!
赵琰坐在龙椅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他看着刘瑾那张看似恭顺、实则掌控一切的脸,看着殿下群臣或惊惧、或愤怒、或暗自窃喜的表情,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他明白,刘瑾的獠牙,在这国难之际,终于毫无保留地亮了出来,比北狄的弯刀,更加致命!
“陛下,”刘瑾微微躬身,脸上带着一种虚伪的关切,“军情如火,不容耽搁。就请陛下用印,即刻发旨吧?”他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请示一个无关紧要的程序。那双狭长的眼睛深处,闪烁着的是对皇权赤裸裸的蔑视和即将攫取最高权力的贪婪。
---
几乎就在京城朝堂因烽火急报而陷入窒息风暴的同时,千里之外的北疆前线,已是人间炼狱。
古北口外,野狐岭。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和尚未凝固的血浆,形成一片片猩红的雪雾。折断的刀枪、破碎的旗帜、倒毙的战马和无数的尸体,层层叠叠,铺满了整个山谷。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破裂的恶臭,几乎凝成实质,连最凶悍的秃鹫都不敢轻易落下。
一处被鲜血浸透的残破烽燧下,几名侥幸存活的大胤斥候,如同受伤的野狼,蜷缩在冰冷的岩石缝隙里。为首的小旗官,脸上被狼牙棒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草草用破布缠着,渗出的血已冻成了冰碴。他死死盯着烽燧顶端那堆被刻意用湿柴压住、只冒着浓烟却无明火的烽燧。
“头儿…点火吧!再不发信号,杨总督那边…”一个年轻斥候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他的一条胳膊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已经断了。
“点个屁!”小旗官低吼,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一阵抽搐,眼中却燃烧着野兽般的凶光,“没看见北狄的游骑就在山下晃荡?一点明火,就是活靶子!总督给咱们的命令是‘见敌大军动向,燃烽火示警’!现在敌主力在哪?在猛攻古北口主关!咱们这偏远的野狐岭燧台,点烽火除了招来北狄人的箭雨,有个鸟用?总督那边…怕是…”他声音低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古北口主关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和爆炸声,已经越来越稀疏了。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他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竹筒,塞进年轻斥候唯一完好的手里,压低声音,如同交代遗言:“小子…听好了!这燧台守不住了!等天黑!你…你趁黑,沿着西面那条干涸的兽道,往南爬!死也要爬出去!把这东西…送到…送到离这最近的卫所!这是…这是老子用十几个兄弟的命换来的…北狄前锋主将的金狼头腰牌!还有…他们后营囤粮的位置图…告诉后面的人…给老子报仇!”他眼中迸射出刻骨的仇恨。
年轻斥候握紧那冰冷的竹筒,感觉重逾千斤,眼泪混着血水流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
运河与长江交汇的浩渺水面上,一艘满载粮食的漕船正逆流而上。船舱底层,陈元借着从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再次展开了那本染血的蓝布册子。油灯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手指划过张允谦的名字,最终停留在册子末尾那行刺眼的朱砂小字上:
“乙巳年四月十一,北疆,靖王府,收‘骏马’百匹,玄铁千斤,备注:待价。”
“‘骏马’百匹…玄铁千斤…”陈元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锐利如刀。靖王赵睿,坐拥北疆,富甲一方,何须向刘瑾这个阉竖“购买”骏马?更何况是管制极严、足以打造精良兵甲军械的“玄铁千斤”?这所谓的“待价”,绝非寻常交易!
他猛地合上册子,走到狭小的舷窗边。浑浊的江水翻滚着,拍打着船身。远处,几艘看似普通的渔船,却在不合时宜的水域逡巡,船头人影的站姿和了望的姿态,带着掩饰不住的军伍和帮派混合的彪悍气息。东厂和漕帮的探子,如同附骨之蛆,封锁着北上的每一条水道。
“靖王…刘瑾…”陈元心中那根弦绷紧到了极致。张廷玉刚刚大义灭亲,北狄便大军压境,刘瑾借机疯狂攫取兵权粮权,而靖王,竟早在半年前就与刘瑾有着如此隐秘且敏感的物资往来!这绝不仅仅是巧合!这本密账,牵扯出的已不仅是贪腐,而是一条足以颠覆整个帝国的、暗流涌动的庞大脉络!九幽之下,巨兽的轮廓,正缓缓浮现。
他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冷气,将密帐贴身藏好,目光投向北方那铅灰色的、战云密布的天空。京城的风雪将至,而这帝国的根基之下,更深的暗流,正裹挟着致命的冰寒,汹涌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