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璃叩首时,后颈的珍珠领约压得生疼。起身刹那,眼前炸开细密的金芒,她踉跄着抓住卫琳琅递来的手腕。少女掌心温热,袖口绣着的并蒂莲刺得她眼眶发酸 —— 那是去年她亲手教琳琅绣的纹样。殿外忽起狂风,檐角铜铃撞出凌乱的节奏,惊得廊下鹄立的侍卫甲胄轻响。林璃望着漫天卷地的黄沙掠过丹墀,恍惚看见自己二十年宦海沉浮,原来不过是这阵风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沙。
交接仪式结束后,林璃便搬进了圆明园。这座皇家园林风景秀丽,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林璃的居所位于园林深处,四周环绕着茂密的竹林,小径上铺满圆润的鹅卵石,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沙沙的竹叶声。刚到圆明园的那段日子,林璃确实安心调养身体。她每日清晨在竹林中散步,呼吸新鲜空气,竹叶上的露珠常沾湿她的衣摆;午后便在书房读书作画,铺开宣纸临摹《清明上河图》,却总不自觉地在市井画卷里添上几艘蒸汽船;晚上则早早休息,不再熬夜批阅奏折。在太医们精心调理和这样规律的生活下,她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只是偶尔抚过案头未完成的《新政条例》,眼底仍会闪过一丝怅惘。
然而,林璃并未真正放下朝政。绿萝卫的暗探们如同蛛网的节点,将京城乃至全国的大小事务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她手中。在书房的密室里,一张巨大的舆图铺满整面墙壁,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地的形势。舆图旁的檀木架上,整齐排列着绿萝卫送来的密函,每封密函都用特殊药水写着加密信息,需用温水浸泡才能显现字迹。林璃手持放大镜,仔细查看着每一处标记,时不时在旁边写下批注,砚台里的墨汁常常凝结成块。
一日,绿萝卫传来急报:江南通商口岸出现走私乱象,一些不法商人与当地官员勾结,偷税漏税,严重影响了朝廷的税收。密函里夹着半片鸦片烟土,暗探用血写着 “涉及两江总督”。林璃得知后,立刻召集卫琳琅等人前来商议。密室里烛火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投在舆图上,宛如一幅诡异的权力图腾。
“殿下,此事确实棘手。” 卫琳琅皱着眉头说道,手中把玩着暗探送来的通关文牒复制品,“这些走私商人背后势力错综复杂,江宁织造府的人也牵扯其中,贸然行动,恐怕会引起骚乱。” 她将文牒摊开,上面盖着的官印还带着新鲜的朱砂印泥。
林璃沉思片刻,从抽屉里取出一叠银票,每张银票上都记着与走私案相关的商号:“我们不能打草惊蛇。你先派可靠之人暗中调查,收集证据。同时,在通商口岸加强巡检,增设关卡。” 她蘸着朱砂在舆图上圈出几个地点,“让绿萝卫的人伪装成盐商,从这几个港口突破。待证据确凿后,再一网打尽。记住,一定要拿到总督府的密信。”
暮色中的两江总督府飘着浓重的血腥味,林璃踩着满地碎瓷跨过门槛。卫琳琅捧着沾血的账本跪在青砖上,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的《清明上河图》赝品上,画里汴京的繁华与眼前的狼藉形成刺目对比。\"督主,密室暗门找到了。\" 亲卫的声音混着铁器碰撞声传来,林璃握着鎏金烟枪的手指骤然收紧 —— 这柄烟枪上的缠枝莲纹,与暗探密函里描摹的图案分毫不差。
地窖深处,二十箱黄金在火把照耀下泛着冷光,半屋子鸦片箱垒成小山。林璃用烟枪挑起一箱鸦片,深褐色膏体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油光。她忽然想起三天前,暗探陈三被割去舌头,却仍用染血的手指在宣纸上艰难画出这朵莲纹,最后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浑浊的眼睛始终盯着北方。火苗窜起的瞬间,烟枪上的鎏金剥落,在青烟中扭曲成狰狞的鬼脸。
暴雨夜的天工院灯火通明,林璃将西洋传教士留下的牛皮图纸铺在檀木案上。雨声敲打窗棂,她握着炭笔的手在宣纸上悬了许久,终于落下第一笔。墨痕在宣纸上晕开,像是夜色里炸开的火药。第三日破晓时,熬红了眼的林璃将改良后的结构图卷进油纸,命快马加鞭送往天工院。
三个月后的圆明园,试射的火光撕破暮色。林璃倚着太湖石,看着新式火器喷出的火舌照亮天际。火药味混着荷香飘来,恍惚间又回到初入官场那日,父亲握着她的手在沙盘前推演战事。如今沙盘蒙尘,而她终于让这具腐朽的帝国躯体,重新长出锋利的獠牙。滚烫的泪水滑过脸颊,在青砖上砸出小小的坑洼,很快被试射的轰鸣声淹没。
暮春的铜壶滴漏声里,雍正帝摩挲着密折的手指顿了顿。朱批到一半的狼毫在宣纸上洇出墨点,像极了三日前养心殿那场激烈的朝议。当户部侍郎捧着账本,言辞恳切地奏请暂缓火耗归公时,满殿寂静中骤然响起瓷器碎裂的脆响 —— 素日沉稳的帝王竟将茶盏狠狠掼在金砖地上,釉面飞溅的碎片扎进大臣官靴,“你们只知火耗折损官银,可知道宁嘉夫人在苏州试行时,如何顶着江南士族的明枪暗箭?如何把火耗率从五成压到二成?” 龙袍下的青筋突突跳动,“去年直隶大旱,若不是火耗归公的盈余,哪来的银粮赈灾?”
而此刻,圆明园桐荫深处的竹影摇曳。林璃倚着湘妃竹榻,指尖轻捻着密探送来的桑皮纸,烛火将她眼角的细纹染成暖金色。案头新裁的宣纸上,墨竹正节节生长,浓淡相宜的笔触里藏着十年前在江南推行新政时,她裹着披风踏雪丈量田亩的身影。砚台里的松烟墨泛起微光,恍惚间与当年城隍庙前百姓送来的米酒香气重叠。
廊下传来细碎脚步声,新晋的内务府主事捧着文书候在月洞门外。这些经她亲手调教的年轻官员,有的曾在漕运衙门识破贪腐,有的在河工现场测算堤坝,如今个个目光如炬。林璃搁下狼毫,望着窗棂间漏下的月光,忽然想起先帝遗诏上 “朕之肱骨” 四字。墨竹在夜风中舒展枝叶,恰似这些年她亲手埋下的种子,终于在大清的土地上抽枝展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