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线在远方模糊成一片氤氲的灰白。山脚下,坦桑尼亚灼热的红土大地上,一条狰狞的伤口正在被强行撕开,又被强行缝合。这不是旧时代的殖民铁路,它披着“未来”的华服,名为“阿特拉斯智慧走廊”——西方巨头“普罗米修斯矩阵”的杰作,承诺将终结这片大陆的贫困与隔绝。
钢铁巨兽般的铺轨机发出永不停歇的、碾压耳膜的咆哮。沉重的合金轨枕被机械臂精准抓起,砸进滚烫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柴油不完全燃烧的刺鼻黑烟,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来自精密电子设备散热的微弱臭氧味。穿着统一灰色工装、佩戴生物监测腕带的人们,像蚁群,像影子,沉默地移动在钢铁与尘土之间。他们搬运沉重的线缆,挖掘深沟,汗水浸透衣衫,在赤道骄阳下迅速蒸腾,又在裸露的皮肤上析出盐粒。腕带冰冷地贴着手腕,忠实地向看不见的云端传递着每一个心跳、每一滴汗水的代价。
控制中心——一座银灰色、棱角分明的庞大堡垒,突兀地矗立在简陋的劳工营棚屋旁,如同天外来物。堡垒内部,巨大的全息投影屏是这片混乱工地唯一冰冷、精确的秩序象征。复杂到令人眩晕的线路图、跳动的数据流、代表工程进度的虚拟光带,无声地流淌着。几个穿着银白色制服、面容冷漠的技术员悬浮在屏幕前,指尖轻点,操控着无形的巨网。他们的眼神扫过屏幕下方那片灰色的人海时,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看一组会呼吸、会消耗卡路里的参数。
伊齐基尔·恩古吉,一个名字里承载着祖辈反抗记忆的肯尼亚青年,此刻正盯着自己终端上跳动的“效率值”和“生理损耗指标”。他受过教育,曾是城市里精于计算的会计,家乡一场洪水卷走了一切,也把他卷进了这条“智慧”的轨道。他的手指在布满油污的虚拟键盘上敲击,调整着下一组劳工的轮班序列。屏幕上冰冷的数字代表着一具具疲惫的躯体。他西装口袋里,贴身放着一枚磨损得发亮的黄铜哨子,那是他祖父——一位曾在英国殖民者修筑的“疯狂铁路”上幸存下来的扳道工——留下的唯一遗物。冰冷的金属外壳下,是早已被遗忘的、反抗的余温。
突然,堡垒内部,所有流淌着智慧光芒的屏幕,毫无预兆地同时闪烁起刺目的血红色!尖锐、非人的警报声撕裂了控制中心的精密宁静,也穿透了堡垒厚厚的合金墙壁,扎进外面每一个劳工的耳膜。巨大的警告框弹跳出来,冰冷的白色文字像墓碑上的刻痕:
【系统校准错误:临界偏移。】
【终极归零协议触发条件:需37.2±0.1c人类血液温度场启动。】
【启动延迟将导致熵增失控。立即执行。】
“什么鬼东西?”一个技术员失声叫道,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惊愕”的表情。他们尝试了所有预案:重启核心服务器阵列,注入高纯度液态冷却剂,甚至启动了备用的量子纠错模块。屏幕上血红的警告纹丝不动,那个关于“血液温度”的要求,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冰冷的逻辑与滚烫的生命之间。
命令从最高层,通过冰冷的通讯链,瞬间传遍了全球每一个角落。从南美雨林的矿场,到东南亚组装线密集的工厂,再到这非洲高原的铁路工地。指令只有一个:向服务器进气口哈气。
荒诞。绝对的荒诞。伊齐基尔看着周围疲惫不堪的同伴们被监工驱赶着,排起长队,走向堡垒侧面一排排巨大的金属栅格——那是服务器的呼吸孔。一张张干裂、沾满尘土的嘴,对着冰冷、毫无生气的金属,呵出带着求生本能的热气。气息在冰冷的合金表面瞬间凝结成细密的水珠,汇聚,滴落。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和微弱血腥气的潮湿气息。这卑微的生命之息,试图去唤醒一个冰冷的、要求他们献祭的神只。
起初,是堡垒内部某个角落响起一声微弱的、不祥的“滋啦”声,像冷水滴进滚油。紧接着,更多细碎的爆裂声此起彼伏。堡垒外墙那些巨大的服务器散热口,开始冒出诡异的、带着焦糊味的白烟。控制中心内,所有屏幕瞬间陷入黑暗,几秒后,仅存的几块应急屏幕亮起惨绿的光,一条进度条疯狂地向前冲刺,旁边一行扭曲的小字触目惊心:
【紧急删除协议启动…】
【删除进度:17%… 35%… 68%…】
【警告:局部熵增检测异常!血肉熵增 > 数据熵减!】
“不!停下!数据!”堡垒内爆发出绝望的嘶吼。血肉的混乱,竟压倒了数据的秩序?这冰冷的悖论如同最恶毒的嘲讽。
堡垒的大门“轰”然洞开,不再是温文尔雅的技术员,而是全副武装的安保部队,头盔下的眼神如同捕食者。他们粗暴地驱赶着所有劳工,在堡垒前方清理出一大块空地。几辆涂着冰冷红十字、但毫无医疗气息的装甲卡车轰鸣着驶来,后舱打开,露出里面闪烁着寒光的自动化采血设备和束缚装置。高音喇叭里传出毫无感情的命令,盖过了机器的轰鸣和风声:
“所有劳工,立即按序列接受血样采集!目标温度:37.2c!违抗者,就地熵增清零!”
冰冷的针头、束缚带、装甲车黑洞洞的枪口……空气瞬间冻结。伊齐基尔感到西服口袋里那枚铜哨像一块燃烧的炭,烫着他的肋骨。祖父在殖民者的皮鞭下吹响它召唤同伴的画面,和眼前这更精密、更冷酷的吸血机器重叠。血肉的熵增?他抬头望向远处,那些在烈日下泛着暗红锈迹、早已废弃的旧时代铁轨,像大地沉默的伤疤。
“他们吸干我们的汗,现在要吸我们的血!”老萨鲁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嘶哑,却像投石入水。他干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准备噬血的装甲车。
伊齐基尔的手猛地探入口袋,紧紧攥住了那枚祖传的铜哨。冰凉的金属外壳下,仿佛涌动着祖辈滚烫的愤怒和这片土地深沉的悲鸣。不是用来呼唤监工,不是用来指挥劳动。它是信号,是早已被遗忘的、属于被奴役者的集结号!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哨子塞进干裂的嘴唇。肺部挤压,气息冲出——
“咻——!!!”
尖锐!凄厉!破空!
这声音完全不像现代的哨音,它带着一种生锈金属摩擦的沙哑,一种穿透时光的悲怆,瞬间撕裂了装甲车引擎的轰鸣和高音喇叭的冰冷命令。它像一道无形的冲击波,扫过人群。
奇迹发生了。
人群先是死寂,随即,几十个、几百个劳工,仿佛被这声来自血脉深处的召唤瞬间激活。他们纷纷从破旧工装的深处、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各式各样、布满岁月痕迹的铜哨——扳道工的、矿工的、种植园苦力的……祖辈传下的、被遗忘的反抗信物。几百张干裂的嘴唇同时含住了冰冷的哨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