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王氏的声音刻意放柔了些,却像裹着糖霜的刀子,“起来,把这参汤喝了。定定神。”她将托盘放在桌上,走过来,伸手想将蜷缩在地上的女儿扶起。
婉娘如同被毒蛇咬到般猛地一缩,避开了母亲的手。她抬起头,散乱的发丝黏在泪痕斑驳的脸上,那双曾经温顺如鹿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死寂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
“别碰我。”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王氏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强装的柔和瞬间褪去,浮起愠怒:“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识好歹!爹娘生你养你,难道会害你?”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火气,重新换上那副语重心长的面孔,“娘知道,你心里委屈。可你想想,那郭家小子,一个穷酸书生,他能给你什么?乱世之中,他能护得住你?护得住我们苏家?”
她坐到婉娘身边不远处的绣墩上,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和冷酷:“周表兄说得对,这是天大的福气!那顾远,是契丹的贵人!左谷蠡王!位高权重!听说年轻有为,才二十二岁!府里就一个正妻!你过去虽是做妾,那也是贵妾!比在这乱世里朝不保夕、担惊受怕强百倍千倍!”
“福气?”婉娘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彻骨的嘲讽和悲凉。她抬起眼,空洞地望向母亲,“娘…那是活活打死一个人啊…就在你们眼前…为了这‘福气’…”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
王氏的脸色变了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厌恶,随即被更深的强硬取代:“那是他咎由自取!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拐带你私奔!坏了晋王殿下的大事,死有余辜!”她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婉娘,你醒醒吧!这世道就是这样!弱肉强食!我们苏家,要不是靠着周表兄的庇护,在这乱世里早就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你爹,你两个哥哥,我们全家,都得仰仗周表兄!你嫁过去,就是帮了周表兄的大忙,就是帮了我们苏家!帮了你爹娘!帮了你两个哥哥!这是你身为苏家女儿的本分!”
她越说越激动,站起身,指着婉娘:“收起你那些不知所谓的小儿女心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顾远就是你的天!你的命!你好好想想!再敢有半点糊涂念头,不用周表兄动手,我先打死你这个不孝女!”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出来的。
吼完,她不再看婉娘惨白的脸和死寂的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晦气。她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参汤,“咚”地一声重重放在婉娘身边的地上,汤汁溅了出来,弄脏了冰冷的地砖。
“喝了它!想想清楚!别让爹娘…再为你操碎了心!”丢下这句冰冷的话,王氏转身,带着一阵风,快步走了出去。门再次被重重关上,落锁声清脆而决绝。
房间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婉娘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和桌上那盏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她依旧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王氏的话,如同冰冷的钢针,一句句扎进她的脑海,也扎进她早已麻木的心房。“弱肉强食…本分…天经地义…苏家女儿…”这些冰冷的词句,混合着庭院里那沉闷的棍棒声、骨头碎裂声,以及郭从逊最后那凝固的眼神,在她脑中疯狂地旋转、撞击。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握成拳、一直死死按在胸口的手上。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僵硬发白,指关节泛着青紫。她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松开手指。掌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月牙形血痕,而那枚小小的、沾染着暗红血污的青玉佩,正静静地躺在她汗湿冰冷的掌心里。玉质冰凉,那粘腻的血污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掌心一阵刺痛。
她颤抖着手指,用衣袖最干净的里衬,一点一点,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擦拭着玉佩上的血污。泪水无声地滴落在玉佩上,混着那暗红,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那冰冷的玉质,那凝固的血痕,像是一道无形的锁链,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自我意识紧紧锁住,也锁住了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恨意……
她想起了郭从逊笨拙地给她念诗时微红的脸颊,想起了他偷偷递进来带着露珠的杏花,想起了他握着她手时掌心滚烫的温度…所有的美好,都在今夜被那冰冷的棍棒和漠然的目光,彻底碾碎成了齑粉,混着血污,涂抹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而这一切,都为了什么?为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契丹贵人?为了周德威的攀附?为了苏家的所谓“活路”和“前程”?
“呵…”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无尽嘲讽和悲凉的冷笑,从婉娘苍白的唇间溢出。她抬起头,目光不再空洞,而是凝聚成一种冰封般的死寂,直直地望向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木板,看到外面那个冰冷吃人的世界。
她慢慢地将那枚擦拭不净、依旧带着血痕的玉佩,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玉棱硌得她生疼。然后,她伸出手,端起了地上那碗早已冰冷的参汤。碗壁刺骨的寒意透过指尖传来。
她没有喝。
只是端着,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那浑浊的汤水里,倒映出她惨白如鬼的脸,倒映出摇曳的、如同鬼火的灯影。
不知过了多久,油灯的火苗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噗”地一声轻响,彻底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也吞噬了那个蜷缩在冰冷黑暗中的身影。
黑暗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受伤的孤鸟在寒夜里悲鸣。还有那枚被死死攥在掌心、染着血污的玉佩,冰冷的棱角,深深嵌进她的皮肉里……
三日后,汾州。
天光未破晓,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要坠下雪来。凛冽的朔风卷起街角的残雪和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刮在脸上如同钝刀子割肉。整座城池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死气沉沉的寒意里。
然而,苏府门前却是一派与这死寂格格不入的、被强行催生出的“热闹”。
几辆系着崭新却刺目红绸的骡车已套好,瘦骨嶙峋的骡子不耐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仆人们穿着半新不旧的青衣,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麻木、紧张和刻意堆出的喜气的表情,正将最后几个系着红绸的箱笼抬上车。那红绸在灰蒙蒙的天地间,红得像凝固的血,又像烧红的烙铁,灼人眼球。
苏有财和王氏早已穿戴整齐地候在门廊下。苏有财特意穿上了他那件压箱底、只在最重要场合才肯上身的酱紫色绸面长衫,努力挺着肥胖的肚子,双手笼在袖中,却掩饰不住指尖的微微颤抖。他肥胖的脸上挤出一种极不自然的笑容,眼神却不住地瞟向长街的尽头,带着焦灼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王氏则紧紧拉着小儿子苏小宝的手,脸上是强装的镇定,眼底深处却闪烁着一种即将押上重宝、等待开盅般的紧张和贪婪。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腕子上那个成色普通的玉镯——那是前几日周德威派人送来的“添妆”之一。
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只有仆役们搬动箱笼时发出的沉闷声响和骡子偶尔的嘶鸣打破沉寂。
就在这时,一阵密集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冻土,打破了汾州城清晨的死寂。蹄铁敲击着冻硬的石板路,发出整齐划一、冰冷铿锵的声响,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铁血煞气。
众人心头一凛,纷纷伸长脖子望去。
只见一队约二十余人的精骑,踏着薄雪疾驰而来。当先一骑,通体乌黑,神骏异常,马上之人一身玄色明光铠,在晦暗天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肩披猩红大氅,随风猎猎作响。他面容刚毅如铁,眉骨高耸,投下深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是周德威!他身后跟随的亲兵,个个甲胄鲜明,腰挎长刀,眼神冷漠,如同出鞘的利刃,散发着久经沙场的剽悍之气。这队人马的出现,瞬间将苏府门前那点虚假的“喜庆”气氛碾压得粉碎,只剩下令人窒息的肃杀与威压。
周德威在苏府门前勒住缰绳,黑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随即稳稳停住。他并未下马,居高临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门前众人,最后落在那几辆系着红绸的骡车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嫁妆”的寒酸颇不满意,但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表弟,弟妹。”周德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时辰不早了,准备得如何?”
苏有财一个激灵,肥胖的身体几乎是扑到马前,连连作揖,脸上堆满了谄媚到极致的笑容:“表兄!您亲自来了!都…都准备好了!就等您示下!”他搓着手,声音因激动和紧张而发颤,“婉娘她…她已在里头梳妆完毕,随时可以启程!”
王氏也赶紧拉着苏小宝上前,深深福了一礼:“有劳表兄费心!有劳表兄费心!婉娘能得此造化,全赖表兄恩德!”
周德威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紧闭的府门,语气平淡却带着命令:“让她出来吧。顾远那边已在石洲等候,仪程都已备好,不可耽搁。”
就在这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重新落在苏有财夫妇脸上,那冷硬的嘴角竟罕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短暂、却意味深长的笑意,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安抚和诱惑的意味:“对了,临行前有件事,正好知会你们二老一声,也免得你们心中忐忑。”
他顿了顿,声音略略提高,确保周围几个靠得近的仆役也能听见:“我顾远老弟对此番联姻,极为看重。虽名份上是贵妾,但我老弟亲口说了,所有婚礼仪程,一概按正妻之礼操办!场面之宏大,耗费之奢靡,绝不亚于他当年迎娶他正王妃之时!”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死水里投下巨石!
苏有财和王氏猛地抬头,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苏有财肥胖的身体甚至晃了一下,被旁边的管家苏福眼疾手快地扶住。王氏更是倒抽一口冷气,捂着胸口,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正…正妻之礼?”苏有财的声音尖锐地拔高,带着破音的颤抖,“表兄…您…您是说…和娶大老婆一样的排场?”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谨慎和惶恐,贪婪的光在他眼中疯狂闪烁,仿佛看到了金山银山在向他招手。
周德威看着他们失态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但语气依旧“温和”:“正是!纳妾之礼?那是对苏家,更是对本将的不敬!顾老弟说了,既是周将军举荐的表妹,便是贵客,自当以最高规格相待。迎亲、拜堂、合卺、宴席…所有礼数,一应俱全,绝无半分怠慢!”他特意加重了“贵客”二字,目光扫过苏家夫妇,“而且,顾老弟还特意吩咐了,成婚当日,二老作为女方高堂,是要端坐受新婿奉茶的!”
“奉…奉茶?”王氏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契丹的王爷…要给我们…给我们奉茶?!”她只觉得一阵眩晕,巨大的荣耀感和对权势的极致渴望瞬间淹没了她。给一个契丹的左谷蠡王奉茶!这简直是他们苏家祖坟冒了青烟!不,是着了冲天大火!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汾州城所有商贾、甚至那些平日里看不上他们官府的小吏们,日后见到他们时那谄媚敬畏的眼神!
“千真万确!”周德威肯定道,目光中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满意,“所以,你们二老,”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苏有财和王氏狂喜的脸上停留片刻,“也收拾收视,随迎亲队伍一同前往石洲观礼吧!亲眼看看你们的女儿,是如何风风光光嫁入王府的!也受一受那贵王的礼!”
轰——!
这个消息如同第二道惊雷,彻底将苏有财和王氏炸懵了!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们最后一丝作为父母对女儿命运的复杂情绪,只剩下被权势和虚荣彻底点燃的熊熊贪婪之火!
“去!去!我们去!”苏有财激动得语无伦次,肥胖的脸涨得通红,双手不受控制地挥舞着,“小宝也去!都去!都去沾沾王爷的贵气!沾沾婉娘的福气!”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坐在高堂之上,接受那个年轻有为的契丹王爷恭敬奉茶的场景,那将是何等的体面!何等的荣耀!足以让他苏有财的名字在汾州传扬百年!
王氏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一把将懵懂的小儿子苏小宝搂进怀里,声音哽咽:“小宝!听见没!我们要去见契丹王爷了!你姐姐…你姐姐给我们苏家争了大光了!”她看向苏府大门的方向,眼神里哪里还有半分不舍和担忧,只剩下无尽的渴望和即将攀上高枝的狂热……
周德威看着他们被贪婪彻底点燃的模样,眼底那丝冰冷的满意更浓了。他不再理会激动失态的苏家夫妇,目光转向管家苏福,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催新娘子出来!误了吉时,你们谁担待得起?!”
“是!是!将军!”苏福一个激灵,连滚爬爬地冲向府内,声音都变了调,“快!快请小姐出来!快!”
府门内。
婉娘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两个面无表情、动作粗鲁的喜娘摆弄着。那身繁复沉重的大红嫁衣,如同浸透了鲜血的枷锁,紧紧束缚着她。冰冷的金线凤凰压在胸口,沉重得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凤冠被粗暴地按在头上,冰冷的珠翠垂下来,撞击着她的额角,发出细碎的声响,如同丧钟的余音。
铜镜里,映出一张被浓重脂粉覆盖的脸。胭脂厚厚地涂抹在惨白如纸的面颊上,却遮不住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死寂和淤青。朱红的唇脂,像两片凝固的、干涸的血痂。镜中的人,眼神空洞,毫无生气,像一具被精心妆点过、即将入殓的尸首。
“哭!哭两声啊!我的姑奶奶!”一个喜娘焦急地在她耳边低吼,用力掐着她的胳膊,“新娘子出门哪有不哭的!好两嗓子应应景也行啊!”另一个喜娘也使劲推搡着她。
痛楚传来,却无法穿透那层早已冰封的麻木。哭?她的眼泪,她的悲恸,她的灵魂,早已在那个血色浸透的寒夜里,随着郭从逊最后望向她的那一眼,彻底冻结、碎裂、化为齑粉。剩下的,只是一具被“父母之命”、“家族荣光”、“晋王大计”抽空了所有生气的躯壳。
她甚至连一丝抽噎都发不出来。喉咙像是被冰坨死死堵住,只有冰寒刺骨的气息在胸腔里无声地流转。
外面隐隐传来的骚动和周德威那冰冷威严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传入她的耳中。什么“正妻之礼”,什么“场面宏大”,什么“奉茶”…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铁钉,一颗颗钉进她麻木的神经,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更绝望的讽刺和荒诞。用她的一生,换来的竟是父母眼中无上的荣耀和贪婪的满足?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就在这时,管家苏福那变了调的催促声在门外响起:“快快快!周将军亲自来了!王爷那边等急了!快扶小姐出来!”
两个喜娘不敢再耽搁,手忙脚乱地将一方绣着俗气鸳鸯戏水图案的大红盖头,重重地蒙在了婉娘的头上。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血红彻底吞噬。
她被粗暴地架起,像押解犯人一样,踉踉跄跄地拖出房门,拖过冰冷的回廊。脚下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又像是踏在刀尖。她经过那曾经开过牡丹的小院,如今只剩下枯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经过那片早已被新雪覆盖的青石板地面——那里,曾浸透了她爱人温热的鲜血,如今只余下一片刺目的、虚伪的洁白。浓重的血腥味仿佛从未散去,混合着嫁衣上熏染的劣质香料气味,直冲她的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府门外,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锥,瞬间穿透了厚重的嫁衣,刺入骨髓。她被推搡着,站定在冰冷的石阶上。盖头隔绝了视线,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贪婪的、谄媚的、麻木的、好奇的…如同无形的芒刺。
“婉娘啊!”苏有财刻意拔高的、带着夸张喜悦和谄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喜的日子啊!到了那边,要好好服侍王爷!王爷待你如此恩重,以正妻之礼相迎,这是天大的体面!爹娘…爹娘和你弟弟,都跟着你去石洲观礼!亲眼看着你风光大嫁!你可要争气,莫要辜负了王爷的厚爱,莫要辜负了周表兄的举荐之恩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王氏也凑了上来,隔着盖头,婉娘都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被巨大虚荣和贪婪烧灼的热气。她甚至伸手用力捏了捏婉娘冰冷僵硬的手,声音激动得发颤:“我的儿!娘的好女儿!你听见没?王爷要亲自给我们奉茶呢!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你爹娘这辈子…值了!值了!”那“值了”二字,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心满意足的喟叹,彻底碾碎了婉娘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关于亲情的幻想……
值了?用她的一生幸福,用郭从逊鲜活的生命,换来他们坐在高堂上接受一个陌生异族王爷的奉茶,就是“值了”?
婉娘盖头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宽大的嫁衣袖中,那只紧握成拳的手,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将那枚冰冷、棱角分明、沾染着永远无法洗净的血污的青玉佩,死死地、死死地按在皮肉上。尖锐的痛楚是此刻唯一能证明她还活着的凭证,是连接着她与那个被彻底碾碎、埋葬在雪下的过去的唯一脐带。
“时辰到!新人上轿——!”管家苏福扯着嗓子,用尽力气高喊。
几乎是同时,周德威冰冷而威严的命令也响彻全场:“起乐!出发!”
“咚咚锵!咚咚锵!呜哩哇啦——!”
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和尖锐刺耳的唢呐声,毫无征兆地、如同山崩海啸般猛然炸响!几个临时雇来的鼓乐手,在周德威亲兵冰冷目光的逼视下,卖力地吹打着,将那喧天价响的“喜庆”之声,蛮横地灌满了整条街道,也狠狠撞进婉娘的耳膜!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喧嚣,如此不由分说地要将一切哀伤、死寂和反抗彻底淹没、吞噬!
在这片震得人头皮发麻、心胆俱裂的喧嚣声浪中,婉娘被两个喜娘几乎是架着、拖拽着,踉跄地走向那顶系着同样刺目红绸的小轿。锣鼓唢呐的声音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着她的神经,要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也彻底撕碎。
就在她被粗暴地塞进轿门的前一瞬,一阵更加强劲的寒风卷地而起,猛地掀起了大红盖头的一角!
刹那!
她的视线,透过那短暂掀开的缝隙,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地扫过那片被新雪覆盖的庭院角落——那个吞噬了她所有爱恋与希望的地方。
惨白的雪,覆盖了一切。平整,冰冷,了无痕迹。
仿佛昨夜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绝望凝固的眼神,都从未发生过。
只有她知道,那雪层之下,埋葬着什么。埋葬着她曾经鲜活的心跳,埋葬着郭从逊温热的躯体,埋葬着他们对未来所有卑微而美好的憧憬。
寒风卷过,雪沫打着旋儿,如同招魂的纸钱。
盖头重重落下,再次将那片刺目的白、连同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光,彻底隔绝。
她被狠狠推进了狭窄、冰冷、弥漫着劣质木头和油漆气味的轿厢里。
“砰!”轿帘在她身后沉重落下,将外面那喧嚣到令人作呕的锣鼓声、唢呐声、苏家父母激动的低语声、周德威冰冷的命令声、马蹄的嘚嘚声…都隔绝了一层,却又无比清晰地、如同附骨之蛆般钻入她的耳中,敲打在她早已死去的心上。
小小的空间,一片令人窒息的血红。身体随着轿子被抬起而猛地一晃。
“启程——!”周德威洪亮而冰冷的声音穿透轿帘。
“驾!”车夫扬鞭的脆响。
沉重的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吱吱嘎嘎、不堪重负的呻吟。
精骑的马蹄声整齐划一地响起,如同催命的战鼓,沉重、冰冷、不容抗拒地踏在冻土上,也踏在婉娘早已化为冰原的心湖上。
“哒…哒…哒…哒…”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终与外面喧嚣的锣鼓唢呐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混乱、足以摧毁一切意志的声浪洪流,将她彻底淹没。
她孤零零地蜷缩在冰冷的、颠簸的、被血红包裹的囚笼里。袖中紧握的玉佩,冰冷的棱角和凝固的血污,是她与那个被彻底抹去的世界之间,最后的、唯一的、也是绝望的联系。在这片由喧嚣锣鼓、冰冷马蹄和父母贪婪笑语交织成的、庆祝她走向坟墓的乐章中,苏婉娘闭上了眼睛。
没有泪。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死寂冰冷的黑暗,在心底无声地蔓延开来,吞噬了所有。心,早已在锣鼓响起的那一刻,彻底死去……
有道是:
妆成泪尽锁朱楼,血玉藏怀恨未休。
雪掩寒庭埋旧孽,霜披锦帐认新囚。
喧天鼓乐鸣心冢,谄语爹娘贺冕旒。
一顶红绸千载狱,堂前谁解拜骷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