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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田的田面被平整得异常开阔。</p>
原本覆盖的杂草灌木早已清除干净，裸露出大片大片深褐色的、被精心翻整过的土地。</p>
大部分田块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尚未完全化开的积雪，像一层松软的白色毯子。</p>
而在一些背风向阳、地势较低的梯田里，积雪已经完全消融，湿润的泥土在阳光下蒸腾着微弱的地气。</p>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靠近山脚、相对避风的几片梯田里，竟然透出了大片的绿意！</p>
周铁镇要带钱进看的就是这片绿色。</p>
他率先往下走，钱进紧随其后，等靠近了他便看清了这是成排成垄的大白菜。</p>
大白菜品种好，如今寒冬长势还很好，只见硕大的莲座状叶片虽然外层有些发蔫泛黄，但中心部分依旧顽强地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色。</p>
肥厚的叶帮坚韧地挺立着，钱进伸手一掐，有冰凉的汁水冒出来。</p>
周超看着这些大白菜，满脸得意：“这菜好啊，钱主任你吃过没有？哈哈，这菜现在在俺月州县出名了，叫西坪开锅烂！”</p>
“别人家的白菜得一煮二煮才能够炖烂了，这白菜呢？你放锅里稍微给两把火，揭开锅盖的时候它就烂了，而且味道可甜了……”</p>
“行了，你也不想想这白菜种子哪里来的，你跟钱主任显摆什么？”周铁镇笑着打断他的话。</p>
周超一拍手：“我显摆惯了，吃水忘了挖井人，不应该，着实不应该啊！”</p>
紧挨着的另一片田里，则是圆滚滚的青萝卜。</p>
半截身子埋在土里，露出的青白色表皮冻得有些光滑发亮，顶上的缨子虽然枯黄蜷曲，却依旧倔强地指向天空。</p>
远处还有一片是越冬的菠菜。</p>
叶片不大，却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深绿，如同在冻土上泼洒的一片墨绿油彩。</p>
周铁镇对这片菠菜很是爱护，有专人在地里负责收拾菠菜：</p>
“这东西现在可金贵了，只有县里工厂和单位企业的食堂才吃的起，光靠这些菠菜，俺大队今年就能过个肥年！”</p>
钱进点点头：“好，这就好。”</p>
寒风依旧在空旷的山坳里盘旋呼号，吹得人脸颊生疼。</p>
可眼前这一片片层次分明、井然有序的梯田，和那点点刺破萧瑟的顽强绿意，却在寒冬的幕布上，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充满希望的豁口。</p>
一种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在这片被精心打理过的土地上悄然勃发。</p>
“不停下，这天忒冷，钱主任咱继续走，我带你上眼瞧瞧那边！”周铁镇大手一挥，率先走上田埂。</p>
钱进试了试，脚下的土埂被踩踏得异常硬实稳固。</p>
显然，这也是下了大力气的。</p>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梯田间不算宽阔但夯得异常结实的土埂小路向上走。</p>
周铁镇一边走，一边指点。</p>
他那粗粝的手指如同指挥棒，精准地划过眼前这片由他和社员们亲手打造的“战场”：</p>
“钱主任你看那边。”</p>
他指向靠近山脚、挡风效果最好、此刻正顽强生长着大白菜的另一片梯田，</p>
“这块地现在种白菜，嘿嘿，它的土质好，所以我准备开春头一茬就种春黄瓜，那是阳坡地，光照足，挡风墙也高还保水！”</p>
“你也是种菜的行家，所以我不多说你明白，这黄瓜秧苗最怕倒春寒，这块地正好！”</p>
钱进点头：“是，春黄瓜要是种好了，那才值钱呢。”</p>
“特别是现在改革开放了，以后市里的农贸市场准能让你们农民去摆摊，到时候你去承包个摊子专门卖咱西坪的蔬菜，争取在市里头打响名气。”</p>
这话把周铁镇给说动了。</p>
他欣喜的问：“真的？以后国家还允许俺农民进城里去做买卖？”</p>
钱进说：“对，甚至不必以集体为名义，以个人名义都行。”</p>
周铁镇这下子懵逼了，他瞪眼说：“钱主任我不是不信你啊，可你这话……”</p>
钱进懒得解释，说：“走着瞧吧，另外这事我可以给你打包票，以后要是城里农贸市场不允许你们去做买卖你找我，我们也在计划搞个农村市场，到时候我给你留摊位！”</p>
周铁镇顿时热血沸腾：“好！钱主任你真猛，我老周以后跟你走！”</p>
“你放心，钱主任，咱西坪的蔬菜好啊，以后绝对不给你丢脸，绝对不叫你坐蜡！”</p>
他手指又平移向旁边一块面积更大、位置略高的梯田：“那地方清明前后回种豆角，大片的豆角。”</p>
“豆角喜温，这块地开春晒得透，架子都预备好了，只等着下了种长了苗，然后让它们爬架子！”</p>
他的目光扫过更高一层、此刻覆盖着薄雪的梯田：</p>
“再往上那几层，地势高、风大点但地气足啊，我寻思开春化冻后先种一茬小白菜、小油菜，这东西长得快，尤其是你给俺队里弄的那个四周奶白菜，简直绝了！”</p>
钱进点头。</p>
四周奶白菜从种下种子到开吃，总共是二十八天，这在21世纪农村也是极受欢迎的经济作为。</p>
“等天真正热乎起来，”周铁镇继续兴致勃勃的讲解他的规划。</p>
他的手指划向更高处几块视野开阔、迎着山风的梯田：</p>
“那几块敞亮地我寻思就种茄子、辣椒、西红柿，这些东西爱太阳，也经得起风！”</p>
他的规划清晰明了，哪块地适合种什么，什么时候种，已经成了一张蓝图，早已在心中绘制完毕的蓝图。</p>
如今，蓝图通过他的嘴巴对着钱进徐徐展开。</p>
这份笃定和前瞻性，让钱进暗自点头。</p>
他也小看周铁镇了。</p>
这位大队长还是有一些能耐的，他对地里农活很上心，该什么时候种什么、怎么种，他都门清。</p>
这很了不起。</p>
“还有这，钱主任你过来看。”周铁镇走到一片明显是新开出来不久的梯田边。</p>
这里挡土墙上的石块棱角还显得很新，田里没有作物，泥土被深翻过，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黑色。</p>
他弯腰从田埂旁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搓了搓，黝黑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p>
“这都是入冬前趁着地里冻得还不深，组织大伙儿一镐一镐硬啃出来的新土地。”</p>
“别看现在这片地的好些地方又被冻得比石头还硬了，可没事，咱人比它还硬，开春再翻它两遍，以后准能种出好苗子来。”</p>
“新开的生地得养吧？”钱进问道，“要不要我帮你们搞一批国外的肥料？”</p>
周铁镇狂喜：“能搞到？嘿哟，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蔬菜一枝花，全靠肥当家。”</p>
“你要是能搞到，那就太好了！”</p>
然后他又说出计划：“就算搞不到也没事，我们大队已经把这片收拾的差不都了。”</p>
“这地方今冬已经全部深翻过，底下也埋了沤熟了的草肥、羊粪、鸡粪。”</p>
“等到开春再翻一遍，晒它个把月，保准是块肥得流油的好地！预备着夏天种南瓜、冬瓜这些个‘大肚汉’！”</p>
钱进蹲下身，也抓起一把土。</p>
是挺硬的。</p>
冰冷坚硬的土块入手沉重，带着冬日特有的寒意，但指间能清晰感受到土壤深处被有机肥滋养后特有的松软。</p>
“那冬天这些菜？”钱进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几片在寒风中摇曳着绿意的田块，尤其是那些深绿的大白菜和青白的萝卜。</p>
“你们是怎么防风的？”</p>
周铁镇咧嘴一笑：“冬天风刀子厉害，咱就想土法子挡风呗！”</p>
他带着钱进走到其中一片种着大白菜的梯田边，仔细指点着：</p>
“钱股长你看这地势，这块地本来就在山坳拐弯的窝风处，风头就弱了三成。”</p>
他指着梯田靠外侧、也就是迎风的那一边田埂：</p>
“再看这，我们特意把这道土埂加宽加高了小半米，光土埂不够瓷实，还插满了秋天收下来的老玉米秆子，一捆捆扎紧了，斜插进土埂里，根朝下，梢朝外！”</p>
钱进定睛看去。</p>
果然，那道垒砌的石土埂外侧，密密麻麻地插立着无数已经枯黄干燥的玉米秸秆捆。</p>
这些秸秆捆像一排排沉默的卫兵，彼此紧密依靠，形成了一道约莫半人高、厚实无比的秸秆“防风墙”。</p>
凛冽的北风刮过来，撞在这道富有弹性的秸秆墙上，大部分风力被缓冲、消耗、分流，只有些微弱的、失去锋芒的余风才能钻进去，轻轻拂动田里的菜叶。</p>
“法子土是土，可顶用！”周铁镇语气里满是得意，“再加上入冬前给这些白菜萝卜培了厚土，根护得严实——你瞅瞅。”</p>
他拨开一棵大白菜外层有些冻伤的叶片，露出里面层层包裹、紧实鲜嫩的白绿色菜心：</p>
“冻不坏，一点没问题，开春卖相差点，可自家吃、交任务，一点不耽误！有这点绿顶着，社员们心里也暖和！”</p>
“还有那块地盖了薄膜，嘿嘿，那里面全是活东西，我们种了大蒜，开春出蒜苗，然后出鲜蒜，鲜蒜晒干了不就是干蒜吗？”</p>
“全是顶值钱的好东西！”</p>
钱进仔细看着那道简陋却异常实用的秸秆防风墙，再看看田里那些在寒风中依旧保持生机的蔬菜，心中感慨万千。</p>
这朴素的智慧，是千百年来农民与自然搏斗、向土地索要生存资料的结晶，充满了令人敬佩的生命力。</p>
两人继续向上攀登，一直走到梯田群的中段。</p>
这里视野更加开阔，几乎能俯瞰蔬菜区梯田区域的全貌。</p>
寒风凛冽，吹得两人的棉袄呼呼作响，脸颊生疼。</p>
但站在这高处，眼前的景象更加令人震撼。</p>
层层的梯田如同巨大的阶梯，一级一级，由近及远，由低向高，秩序井然地铺展在冬日灰褐色的山体上。</p>
一道道坚固的石土田埂勾勒出清晰而硬朗的线条。</p>
大部分田面覆盖着薄雪，在午后惨淡的阳光下泛着朦胧的灰白。</p>
而在那避风向阳的低洼处，一团团、一簇簇深沉的墨绿、青白顽强地刺破冬日的单调，如同镶嵌在巨大银灰色画布上的翡翠和白玉。</p>
各处田埂上散落着三三两两的身影。</p>
几个穿着臃肿棉袄的社员，正挥动着沉重的铁镐或铁锹，奋力地敲打着被冻成铁板的田埂边缘。</p>
他们要将冬季冻酥的浮土铲掉，用新挖的湿土和石块填补加固。</p>
另一些人则推着独轮木车，车上装着刚从沤肥池里起出来的黑褐色农家肥。</p>
肥料还冒着微微热气，等到散了热，他们小心翼翼地在田埂小路上挪动，将肥料推到指定地块，再用铁锹均匀地撒在那些暂时休耕、准备开春播种的梯田里。</p>
浓郁的、带着牲畜粪便发酵后特有的氨气味道和泥土腥气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竟也透着一股为来年丰饶而耕耘的踏实感。</p>
“钱主任，你看那边。”周铁镇迎着风，声音洪亮，满脸对未来的盼头。</p>
他手指有力地指向脚下这片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梯田群，笑容比阳光灿烂的多：</p>
“开春、现在就等开春了，嘿嘿，冰一化，雪一消，地气一上来，嗯，这梯田里就是一片绿油油、一片金灿灿！”</p>
“有了你给的那些好种子，咱们西坪，再也不是只能种粮食，然后靠天吃饭、最后饿肚子的穷山沟了！”</p>
钱进站在凛冽的山风中，望着眼前这片在严寒中孕育着生机的土地，很感慨，很欣慰。</p>
好啊！</p>
他向着不远处的各生产队遥望，隐隐约约他，他能看见靠在南墙外晒太阳的老汉，能听到几声狗吠和孩子们的嬉闹声。</p>
天寒地冻。</p>
西坪生产大队是彻底变了，旧貌变新颜！</p>
他欣慰的招招手：“好，周大队，我先恭喜你们，也祝福你们，希望你们借着改革开放的良机，一举发展成月州县乃至海滨市的标杆生产大队！”</p>
“然后现在你跟我走，我这次来还要给你们的蔬菜种植事业加把劲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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